梅雨季節還沒到,老天淅淅瀝瀝把雨扔下來,白天晚上細雨綿綿。雨把人心搔得細癢細癢的,讓人產生淡淡的愁緒。南方冬春少雪天陰,淡霧綿雨,但一入夏秋,太陽噴射出冶人的光芒。
省一監監獄長梁翼近來也莫名地惆悵。按理說,監獄企業的破產程序終結了,就等中級法院的破產判決書,監獄企業一個多億的呆死爛賬一筆勾銷,監獄和監獄企業分開運行,包袱甩了,監獄和監獄企業可輕鬆上陣,梁翼的忙碌見了成效,本應高興才是,但細雨綿綿的鬼天氣讓他滋生淡淡愁緒。
這天,梁翼換上三級警監的服裝,來到監房一號門,一號門是監獄的正門。
他剛到門口,門崗“哢嚓”一個立正,右手敬個軍禮,說道:“報告監獄長,省一監民警黃林正在執勤,請監獄長把手機存放門崗!”
梁翼還一個禮,從懷中摸出手機,自覺地放在門崗的一個小塑料籃子中。梁翼進監一般都不帶手機,上級規定手機不允許帶入監房。為此,省監獄局還和中國電信開通了專供獄內使用手機。梁翼許久沒進監房了,監獄企業的事讓他焦頭爛額,好在曙光初現,監獄企業破產在即,監企分開運行提到議事日程,監獄正本清源已經指日可待,不論是監獄企業的老總還是監獄長都今非昔比,肩上的擔子要輕鬆許多。
梁翼進入監獄通道,通道兩邊是監獄企業,廠房兩邊,“爬壁虎”把壁麵緊緊纏繞,嫩葉罩住牆麵,青翠欲滴,前方十多米是監獄內值班大樓,大樓後就是“田”字形監獄。梁翼走到大樓前,正遇鐵劍帶雜工組犯人出工。
鐵劍看到梁翼,但裝沒看見,隻顧帶著犯人走。聽到梁翼叫他,鐵劍停下腳步一本正經地說道:“報告監獄長,我正帶犯人出工!”
“許久沒見你這個英雄了,下監區,多個崗位鍛煉好,古人雲‘天將大降任於斯人,必先苦其心智,勞其筋骨。’組織會考慮的,好好幹吧!”梁翼說道。
“監獄長,古人雲,‘得誌貓兒雄似虎,敗翎鸚鵡不如雞’,好漢不提當年勇嘍!”鐵劍見犯人走遠,回答著走了。
梁翼看著鐵劍的背影,搖搖頭走進監房。
一個月前,吳應泉順利調到鍋爐房,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鐵劍又成了吳應泉的直管民警,調鍋爐房那天,鐵劍十分慎重地找吳應泉談了一次話,鐵劍說道:“這裏不比沙拉分監,你趁早把逃跑的念頭斷掉,省一監是啥?高度戒備監獄,數米高的外圍牆,上萬瓦的高壓電網,人還沒靠近就‘滋滋’作響,給你裝上翅膀,你也休想出去。監區領導調你來雜工組,是看在老沙拉分監的分上,希望你倍加珍惜!”
吳應泉在鐵劍麵前,雖有畏懼感,但天生犯罪的剛性,平時拿錐子都紮不出血來的人,此時此刻,在人房簷下,哪能不低頭,他唯唯諾諾地答道:“是,我知道監獄戒備森嚴,打消了逃跑的念想。”
“我知道你想也是白搭,你不要言不由衷,看你表現吧!”鐵劍不相信吳應泉會打消脫逃的念想,一夜之間就立地成佛,但在這所高度戒備監獄,有脫逃念頭的又何止吳應泉一人,監獄的犯人都是重罪,戒備都屬最高一級。
鐵劍知道,像吳應泉這樣死心塌地的犯人,咋改造都難,是狗也難改了吃屎。
這不,到鍋爐房一久,吳應泉、嘎魯、魯壯壯已經開展秘密越獄的計劃來。
雨淅淅瀝瀝地下著。南方的天氣,幾乎是半年陰雨半年睛,鍋爐房前的幾株芭蕉已經是失去光澤的綠,雨打在芭蕉葉上,發出“簌簌簌”的響聲,滴滴落在草叢中,“叭叭叭”的雨滴聲掩蓋了鍋爐房裏的響動。
嘎魯此時已經汗流浹背,雖說鍋爐房外雨“沙沙”地下,但鍋爐房熱浪滾滾,每當他打開爐膛那扇薄薄的門,一股子熱浪就向他撲來。他手一揮,一鏟煤拋進火爐,關上爐門,放下鐵鏟,回到靠門的窗邊,這裏能清晰地看到監房內民警的執勤大樓,隻要有民警過來,他看得一清二楚。
嘎魯坐下來,從門後拿塊黑毛巾,往臉膛擦汗,放下毛巾,手又抬起那個邊緣髒、內結茶垢的搪瓷缸喝起水來。不論嘎魯手上做什麼動作,目光都死死盯著值班大樓,看有沒有民警往鍋爐房方向來。
鍋爐房的背麵,吳應泉在煙囪下正拚命揮動鏟子,一鏟一鏟地鏟著土。
十天前,吳應泉、魯壯壯、嘎魯就密謀挖地道脫逃之事。嘎魯得了勞積,再減九個月,餘刑不多了。他首先反對,說道:“我餘刑不長了,你們不能把我拖下水,要跑你們跑!”
魯壯壯知道,有吳應泉,除非跑不出去,跑出去了民警追捕是攔車設卡圍家那套公式,邁過這三坎民警休想追捕回來,所以,當吳應泉和他密謀時,他拍胸脯同意。嘎魯不幹,能否成功,鍋爐房又是關鍵所在,魯壯壯便垮下臉說道:“你小子現在不幹了,得一個勞積也要再蹲好多年。有泉哥在,何愁出不去,隻要出去,我們就如魚得水,如龍下海,在外隱姓埋名,打工掙錢,結婚生子。監獄民警追捕兩次,上報吳應泉、魯壯壯、你嘎魯脫逃了事,還能咋樣!”
“要跑不出去呢?你廝兒不是飛蛾撲火——找死嘛!”嘎魯噴然回道。
“有這樣好的條件、這樣隱蔽的環境,鍋爐房內,煙囪道下挖洞,當年八路軍對付小日本,不就用地道嘛,真挖了,神不知鬼不覺,民警咋知?”魯壯壯又說道。
“你小看民警了,他們培養有耳目,耳目無孔不入,你廝兒的一舉一動都納入他們的視線內。就說鍋爐房,哪天隊長不來幾次,巡視、檢查經常的事。再說,從煙囪下挖,泥土咋放,堆在哪?一看不就露馬腳了,到時真他娘的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劃不來。”嘎魯又回道。
吳應泉眯著眼,沉思片刻。嘎魯和魯壯壯的談話,他似聽非聽,他的心思正放在越獄上。挖洞越獄,隻是他的一個嚐試,他知道挖洞肯定沒問題,但行得通行不通天知道。但做事哪有百分百的把握,幹大事更沒有百分百,有百分之二三十就幹,陰謀是成功的基礎。
“你倆甭爭了,這事沒商量,隻有一個字,就是‘幹’,隻要出得去,我帶你倆走一條發財的路,在長江邊天地寬得很。泥土好處理,把黃泥和細煤攪拌,放在火中燒了,隻要沒人,白天晚上加班挖,洞口不外露,小心就不會露破綻,誰知我們挖洞?知道也隻是預謀,預謀何罪之有?刑法沒有追究預謀罪的條款。
成功了,監獄怎能追究我們,那時我們已經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找你我他,他們做夢吧!”
嘎魯一直聽吳應泉的。在沙拉分監,吳應泉兩次脫逃成功,特別是第二次,是這小子貪財,見錢眼開,如果老老實實打工,要抓捕他歸案,難於上青天。他有手藝,糊口沒問題,所以聽吳應泉一說,嘎魯啞然了。
自從下監區後,鐵劍心情一直不痛快。那天偶遇監獄長梁翼,提及下監區之事,鐵劍不滿意梁翼的回答,你一監之長,隨便就讓我鐵劍下監區,作為老軍人,你梁翼太官僚了。所以鐵劍帶犯人遇到梁翼,梁翼的熱臉貼在鐵劍的冷屁股上了,鐵劍用漠然置之的態度對待梁翼,情有可原,雖說梁翼最後說了幾句讓鐵劍愉快的話,也激不起鐵劍冰冷的漣漪。
在單位英雄氣短,這是不爭的事。近來兄弟監獄老出事,不是犯人越獄脫逃,就是犯人行凶殺害民警,鬧得係統內雞犬不寧。一人生病,全民打針式的管理模式讓原本就被犯人壓得喘不過氣來的監獄民警又背上沉重的包袱。鐵劍所管轄的雜工組點多麵廣,直管隻是一句空話,警力短缺,民警值班是家常便飯,一個監獄民警付出的往往比一個國家機關公務人員多一倍。監獄民警成天工作,在囹圄之中,胸懷不被高牆圍窄,就被大鐵門壓扁。工作時,微笑對監獄民警是個奢侈的東西。
在監獄本就壓抑的鐵劍,不爭氣的小鐵錘又讓他雪上加霜。
那天鐵劍正在辦公室給犯人寫考核日記,周瑾打來電話,火急火燎地說道:“鐵劍,你兒子在學校惹禍,要你馬上去學校處理!”鐵劍一聽兒子惹禍,知道又是打架,對周瑾說道:“我正上班嘞,不能脫崗,現在執法抓得嚴,你去處理吧!”
鐵劍話音剛落,周瑾在電話裏就吼起來:“我剛來點生意,門一關客人就跑了,你就不會給領導請請假,你是榆木腦殼,你一年加班、值班多少?常常吃住在監獄,就怕監獄暴動,你付出多少?平時家中的事哪樣不是我出麵處理,這次我走不開,才叫你去嘛,你咋就推諉呢?那不是你兒子嗎?他又不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你不管不問,你是要他長大了成蟲還是成龍?你不去我也去不了,隨他吧!”說完,鐵劍隻聽電話裏“咚”的一聲,線斷了。
鐵劍愣了一會兒,在他印象中周瑾是溫柔賢淑的,一輩子對他鐵劍還沒發這樣大的火。他感覺頭悶乎乎的,胸中的鬱氣仿佛正凝結成塊,目光凝滯,血在太陽穴奔突地跳動,手僵硬地舉著電話。
鐵劍放下電話,也顧不上請假就急匆匆往學校趕。甭看鐵劍這樣的血性男兒,平時兄弟在一起喝酒誇海口時,個個都英雄無畏,都不承認怕老婆、軟耳朵,那是母老虎不發威,女人真發怒,誰都退讓三分。
鐵劍趕到學校,老遠就聽到鬧聲,原來真是小鐵錘打了別人,從罵聲中就已經知曉,被打的學生家長先於鐵劍到了學校。
“現在都是獨生子女,誰家不當寶貝疙瘩,動一指頭都何生了得!何況鼻子打腫,鼻口流血,你們老師是咋教咋管學生的?”
罵罵咧咧的肯定是被打學生的家長,小鐵錘的班主任何老師不停地賠不是:“我們已經通知家長了,讓他帶王楠同學去醫院看看。他倆是課間打架,老師們都不在場,鐵錘手重,一拳打在王楠同學的鼻子上,血是流了一些,依老師看,問題不大。學生打架嘛!就像夏天的急風驟雨,閃電雷鳴,來也匆匆去亦匆匆,睡一夜,又成鐵哥們兒了,大人不要太計較!”何老師解釋著。
“還不計較,娃娃都被打得鼻口流血了,還不計較,要被他打得奄奄一息才計較?”說話的是王楠的父親,他指著低著頭的鐵錘回道。
“你看他長得虎虎墩墩的,你和他玩,不是雞蛋碰在石頭上,耗子和貓貓玩遊戲——找死。”王楠的母親也喋喋不休地數落著。
鐵錘知道自己惹事,不敢抬頭麵對同學王楠及他的父母,和老師站著,頭耷拉著。當他一抬頭看見鐵劍,便畏縮進老師身後。他知道禍惹大了,回家沒有好果子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