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瑾歎口氣說道。
“你這話是不是說我無能,當一個監獄的窮警察買不起房,結婚十餘年還住你們家的房是嗎?”鐵劍臉有絲怒氣,怔怔地盯著周瑾說道。
“誰嫌你了,我也是個窮下崗的,你好孬也是一個監獄民警;我呢?一個下崗工人,這裏討口,那裏要飯,我能嫌你嗎?我敢嫌你嗎?你咋就往兜裏攬!生母找上門來了,我還能往門外推?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她雖沒有養過我,但她生下我,送人養,能怨她心狠嗎?隻怨一個‘窮’字嘛。既然是生母,天大的困難也得克服,吃好吃孬總讓她吃飽,到送終為止,否則就是不孝,我也不願背上不忠不孝的罵名嘛!”周瑾說著說著,淚水就流了出來。
她和鐵劍結婚十多年,兩口子從沒拌過嘴,鐵劍在外脾氣倔強,但在家裏卻表現得溫存,特別有小鐵錘後,鐵劍的父母樂開了花。農村人生兒子金貴,鐵劍每次回家都要被父母千叮嚀萬囑咐,要好好對周瑾,好好撫養鐵錘。在外不論受啥氣,一回到家氣就消了。一個女婿半個兒,周世恒走後,葉落花對鐵劍也很好,多年來家裏十分和諧。鐵劍也很顧家,工資卡都交給周瑾,自己就使用值班、出勤津貼,生活也過得格外簡樸。不想這樣和諧平靜的生活被周瑾找上門來的生母打亂。
周瑾耷拉著頭,坐在床上“嗚嗚咽咽”地抽泣起來。見周瑾哭泣,鐵劍想周瑾也不容易,下崗從精神上的打擊就夠大的,工人離開單位就像沒娘的孩子,心就飄飄然了,再到社會上找工作,真像四處碰壁的蒼蠅。體製轉換讓一些人渾水摸魚發大財,又使一部分人如魚離水,死活難料。社會變革的大趨勢,誰也無力回天。周瑾能咬破殼,飛進社會激烈競爭這片天地,沒有悶死於舊體製的殼中,實屬不易,還要操持這個家,拉扯好鐵錘,讓鐵劍一心一意撲在工作上,更是難能可貴。想到此,鐵劍心也冰涼冰涼的。
“咋落淚了呢?我又沒說啥!有困難,大家克服嘛,我又沒不讓你認親娘嘞,隻是想這家原本就擁擠,這樣一來,不就像蜂窩一般了嗎?”鐵劍知道,周瑾也是鋼硬的女人,下崗打擊這樣大,她都沒有落過淚,在外打拚受多大委屈,她也不輕易落淚,沒想到遇這事,淚就流出來了,便緩和地說道。
“淚又不是為你流的,我覺得自己咋就苦命嘞,從小就被人抱出門,中小學在沙拉分監子弟學校,基礎差,考一個技工學校,分在監獄當二犯人,改革的浪潮一掀,又被掀下崗。小鐵錘一天天長大,高中、大學都是錢堆出來的。現在是九年義務教育,雖說中小學節約點錢,但那是小錢。到高中,一個擇校費就幾大萬,大學就更不用講了,沒有十萬八萬的,你能培養出一個大學生?高中、大學把九年義務教育節約的錢又加倍補回來了。國家那賬算得特精,拚死拚活不就為了小鐵錘嗎?靠你那丁點工資,發不了財但又餓不死人,不就是指你們這些人嗎?”
周瑾知道鐵劍也不容易,在單位人太直,工作中又鋼硬,太講原則了,盡職盡責,十多年還是一個科員,還當英雄嘞!但這年代走歪門邪道的狗熊比正直的英雄可吃香多了。想到這些,她抬手抹抹眼淚,伸手撫摸著鐵劍的手溫柔地說道:“困難是暫時的,反正鐵錘一天天長大,周娟結婚生小孩就讓母親過去住,又可以給周娟帶孩子,我們又可對生母盡一份孝心,讓她安享晚年。我們拚命掙錢,城中心區的房子咱買不起,城郊區的賣舊換新,補一些差價,換一套三居室的,兩個母親都養,這個家不也其樂融融嗎!”
正在這時,小鐵錘“咚咚”地敲門,邊敲門邊問道:“媽媽,今晚我睡哪兒?”
周瑾捋捋頭發,開門放小鐵錘進來,望望鐵劍說道:“兩個外婆睡間床,你和爸爸睡這一間。”
“媽媽,那你睡哪兒?”
“媽媽睡沙發,你和爸爸睡,爸爸白天上班累,晚上要休息好!”周瑾撫摸著鐵錘的頭說道。
“不和爸爸睡,我要和外婆和媽媽睡嘛!”鐵錘一歲後就和周瑾隔床和葉落花睡,讓他和鐵劍睡不樂意,搖搖頭回道。
“小鐵錘,乖兒子,爸爸睡不好覺,明天昏昏沉沉咋管犯人?聽媽媽話,上床!”周瑾邊說邊給鐵錘脫衣裳。
“不,就不,爸爸從沒帶我睡過,我要和媽媽睡。”鐵錘撒嬌地說道。
“還是我睡沙發嘍,你就帶他睡吧!”鐵劍說完,站起來走出門。
鐵劍走到客廳,兩個老太太已經睡了。老齡人睡得早起得早,老太太更是如此,所以說女人比男人命長。
鐵劍瞄一眼虛掩的門,門內燈已經熄了,抬手看看表,時針已經指向十點整。
他伸一個懶腰,深深地打一個嗬欠,正準備倒在沙發上睡覺,手機鈴突然響起部隊起床號。鐵劍雖說已經退伍了,但十多年來仍然保持著部隊的生活規律,他原來是沒手機的,科裏人都佩帶手機了,他沒有,找他很不方便。一次科長楊靈有急事找鐵劍,咋都找不到。第二天,鐵劍一進辦公室就被楊靈吼道:“原來手機像磚頭大時,佩帶不起,那是老板們的專利。可現在都到啥年代了,手機越變越小,都隻有手掌大了,正版貴,但水貨便宜,舊貨更便宜,你不看撿垃圾的都帶手機了!你鐵劍是省一監的獄偵民警,還沒佩帶手機,對工作帶來影響!”
“手機壞了,國家不配,我買不起嘛,我咋不想玩?”鐵劍嘟著嘴回道。
第二天,陳鬆邀羅耘和鐵劍吃飯,羅耘談起這事,陳鬆慷慨地說:“一部手機,好大點事,我是用兩部,送一部給你,你去移動辦一個卡,要一個號,又不是啥子稀奇物!”說完掏出手機,“哢”一聲打開後蓋,把自己的卡掏了,合上後蓋,將手機遞給鐵劍說道,“多陪本律師喝幾杯,手機送你了。”
鐵劍沒想到陳鬆這般痛快,真有“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之慨。
他還想客氣一番,羅耘在旁邊攛掇道:“陳大律師送你,看你是條漢子,又是沙拉分監的戰友、兄弟,你要推諉,是不給陳大律師麵子。一部手機對他是小菜一碟,甭跟他客氣,收下他找你喝酒也方便。”
羅耘在旁邊一叨咕,鐵劍不收,反覺別人給臉自己不要臉,便接過手機客氣道:“謝謝了!”
“自家兄弟,何必客氣,來,喝酒,三兄弟喝他娘一個痛快!”陳鬆端起酒盅“咕嘟”一杯酒下肚。
鐵劍就這樣獲得一部手機。配號那天,他去買了一個皮套,手機放在皮套中,掛在皮帶上,像精寶卵似的。別人手機鈴聲是流行音樂,他反其道而行之,請周瑾下載解放軍起床號作為鈴聲,讓周瑾哭笑不得。整個省一監一千號民警、工人,隻有他別出心裁,鈴聲用軍隊起床號。
鐵劍剛脫下上衣,正鬆皮帶,欲脫下褲子睡覺,皮帶上掛著的手機響起了“嘟嘟,嘟嘟嘟”的起床號聲。周瑾情緒剛恢複過來,正在給小鐵劍脫衣睡覺,聽到手機聲知道有事。小鐵錘說道:“老爸真好玩,別人都脫衣睡覺,他就吹起床號了!”
鐵劍掀開皮帶盒,掏出手機一看,電話是陳鬆打來的。他忙接通,電話那端傳來陳鬆的聲音:“鐵劍,快打的來維多利亞酒吧喝酒!”
“陳大律師,你看看表,都啥時候,我都脫衣上床了,這麼晚還出去瘋啥子瘋!”鐵劍說道。
“就這樣離不開老婆嗎?我知道你長期睡值班室,好不容易回家暖和暖和,你就沒審美疲勞綜合征嗎?這裏美女如雲,你想抓幾個我給你抓幾個,不要總摟著一個啃!”電話那端陳鬆調侃著說道。
“嗨嗨,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還是大律師嘞,真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看來黑老鴰咋洗也洗不成白天鵝。你自己找美女吧,OK 吧!老子明天還要上班,不像你,他媽律師事務所是你家的,想去就去,自由得無黨無派管。省第一監獄不是我鐵劍的,是共產黨開的監獄,端人碗得服人管,睡下了,拜拜!”鐵劍說完掐斷電話。
鐵劍正準備關機,陳鬆的電話又進來了。電話裏又傳來陳鬆高八度的聲音:“你小子姓鐵真是吃秤砣鐵了心了,你認為老子有錢花不出去嗎?這不是羅耘又立大功又官複原職,當監獄區長嘛,是看在老戰友的分上,他站在接婚車上放鞭炮——喜上加喜,你小子是轎子不坐,要走路,不服人抽抬。現在羅耘和我在一起,你不給我陳鬆麵子還不給羅監區長麵子?”說完他把電話遞給羅耘。
“我都說沒啥祝賀的,都大半夜了,他小子說才十點鍾,夜生活剛開始,他說你也來,我就打的來了,不想你不在,是他騙我。來吧,這小子錢找多了,怕發黴,不願搬上樓晾曬,寧可花天酒地傾銷,花了的才是錢,他既然如此慷慨大方,還客他啥氣,過來花他一匝票子,讓這小子知道疼。”電話那端傳來羅耘的聲音。
“老子拍馬屁拍到馬蹄子上,你鐵劍又不是法官,大蓋帽吃了原告吃被告,那才是律師的克星,縱然有一天你喜房裏傳喜訊——生(升)了,當上監獄長,我也求不到你小子頭上,我不會犯罪,就是犯罪也是偽造證據這等小罪,到不了你省一監。記住在維多利亞咖啡廳左麵台上豪包,二十分鍾,不見不散。”“嘟嘟……”陳鬆掛斷了電話。
鐵劍住郊外,當他打的趕到維多利亞咖啡廳,已經是十點四十分。咖啡廳和歌舞廳有所不同,歌舞廳的豪包都是封閉得嚴嚴實實,服務生進門要“篤篤”敲門,裏麵有“請進”的聲音才進,來歌舞廳唱卡拉OK 的不是老板即是官員,那是坐台和出台小姐的衣食父母,摟一個抱一個必不可少。而咖啡廳一般沒小姐,都是幹糧自帶,有台上唱歌表演的,有隻聽輕音樂,在靜靜的環境下邊喝咖啡邊喃喃細語的。
維多利亞咖啡廳屬表演型的。陳鬆所謂的豪華包廂就是大廳的左麵設有榻榻米,榻榻米上各有幾張咖啡桌,麵對演出台,用玻璃隔離,和大廳擁擠的咖啡桌略有區別。
鐵劍走進咖啡廳,大廳裏已經座無虛席,每張桌上都點燃紅燭。大廳四壁和頂棚閃爍著斑斑點點五彩的星光,黯然的燈光下,台上已經開始表演。一個花枝招展的女郎在強大的光柱照射下正唱著鄧麗君的歌。
鐵劍很少光顧這些場合,這不僅僅是錢的問題,主要還是職業對心靈的磨損,偶爾去去都是陳鬆或者某些實在推不掉的人情,勉為其難應付應付。今天陳鬆讓他來的由頭特充分,他也知道羅耘已經離開獄政科,下到監區當頭。羅耘原來就是沙拉分監的監區長,不合並,可能已提升到監獄領導崗位。合並後,其他正科都安排完了,就他一撂就好幾年。不是監獄長梁翼不安排,而是羅耘拍胸打肚立下軍令狀,不抓回吳應泉誓不罷休。所以到省一監後,一直把他撂在獄政科,直到將吳應泉抓捕歸案。現在羅耘官複原職,到監區當一方諸侯了,陳鬆起了恭喜的念頭。同羅耘一路從沙拉分監走來的鐵劍,推讓回絕都不合情理,再晚,他也得來。
鐵劍找到位置,陳鬆和羅耘正聊著天,別無他人。
“你小子是諸葛亮,非得三邀四請才來!”鐵劍一落位,陳鬆就掃鐵劍一槍子。
“你小子不看現在都幾點了,你倒是一耍嘴皮就來錢,不服天管,不服地管,不服皇帝老子管,自由主義戰士,可兄弟我端的是共產黨的碗,明天要為國家效力嘞!”
鐵劍平時不愛說話,特別是在不熟悉的人麵前,但一遇上知己,話閘門一打開,也能滔滔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