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喪事(2 / 3)

那個犯人不認識鐵劍,舉起鐵鍁就撲過來,鐵劍一抬手奪下鐵鍁,那犯人有點踉蹌。嘎魯舉起鐵鍁的瞬間見是鐵劍,鐵鍁在空中凝滯了,雙目震驚看著鐵劍,呆傻地站著像個木偶。鐵劍奪下那個犯人的鐵鍁,對著嘎魯吼道:“還不放下鐵鍁!”吼聲讓嘎魯醒過來,鐵鍁“當啷”落地。

“你們真是膽大包天,上班時間也敢違反行為規範。”鐵劍見兩個犯人規規矩矩站著,便批評道。

“鐵幹,是他侮辱我,罵我是倮倮。”嘎魯囁嚅著說道。

這一帶把彝族說成倮倮,是一種歧視性叫法。

“叫倮倮你就受不了,吳應泉在采煤監區時,你不也叫他苗子嘛!”鐵劍說道。

“吳應泉叫我倮倮,我叫他苗子,那是開玩笑,但我不許別人叫,特別他們城裏人,明明是欺負人!”嘎魯嘟著嘴說道。

“勞改還分城裏人鄉下人,都是一副坐牢的嘴臉,還不快向民警認錯,否則絕不輕饒你們。”鐵劍用強硬的口氣說道。

“楊幹,我錯了。”嘎魯轉向民警說道。另一個犯人聽嘎魯喊“鐵幹”,他也知道鐵劍名字,但沒見過麵,剛才一下,那犯人知道鐵劍身手不凡,也學著嘎魯的語氣說道:“楊幹,我也錯了。”

姓楊的民警見兩個桀驁不馴的犯人停下來,批評道:“為一句話也要大打出手,不看看你們是什麼身份,在什麼地方勞動改造!回監好好學習行為規範,先寫出檢查再說。”

鐵劍對那民警說找嘎魯了解些情況。那民警知道鐵劍是獄政科獄偵幹事,點點頭同意了。

沙拉分監分流時,嘎魯的餘刑還有十年,不能去其他監獄。沙拉分監的犯人多數是挖煤挖礦的,吃苦沒得話說,所以到省一監後,多數都分到鑄造、基建這些幹粗活的監區,隻有初中以上文化的才有資格到機械製造、被服加工這些監區。

鐵劍把嘎魯帶到生產區辦公室,鐵劍先問一些嘎魯生活和改造上的問題。鐵劍在沙拉分監管過嘎魯,彼此較熟,換一個陌生的地方,犯人需要有民警照應,嘎魯對鐵劍隨和許多,鐵劍有問,嘎魯就答,但當鐵劍問起吳應泉,嘎魯說他出去就音信全無,自己一無所知。

鐵劍看問不出什麼,心想,吳應泉這樣精明的人,雖說和嘎魯是鐵哥們,但對他也口是心非,不一定給嘎魯說三道四。鐵劍沒打算能從嘎魯嘴中獲取吳應泉的一絲線索,但他必須來,一是讓科裏人知道他在工作,二是往往一個微小的細節都會對追捕吳應泉歸案大有益處,就像鐵劍和羅耘明知吳應泉不可能重蹈覆轍,回到嘎木、箐上這些地方,但不等於不能獲取更多有價值的線索。不深入海底,怎能縛著蛟龍,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是偵察員最基本的功夫,還在部隊時,鐵劍就銘刻在心。

鐵劍從嘎魯嘴中撬不出有用的東西,說幾句鼓勵嘎魯安心改造、棄舊圖新、早日和家人團聚之類的話。回到科辦公室,獄內的小手機響了,他一看熒屏上顯示的號碼,是科長楊靈打來的。他撳鍵一接,電話那端傳來楊靈急促的聲音:“鐵劍嗎?”

“我是鐵劍,我在鑄造車間找嘎魯了解情況。”鐵劍回答道。

“快回家,你嶽父仙逝了!”楊靈說道。

“你說什麼,請再說一遍。”因信號不太好,鐵劍沒聽清。

不允許民警帶手機入監房,是因為全國發生幾起犯人用民警手機指揮監外綁架事件,部裏嚴厲規定:民警私自拿手機給犯人打電話要受到脫警服的嚴懲。誰都怕脫警服,不願為打一次手機端掉飯碗。但手機不僅能用來打電話,還有玩的功能,打遊戲、發信息。手機就像小兒子,愛不釋手,離開手機民警都不習慣,光用辦公室電話也不行。禁令沒下時,大家都帶入監。後來一說下崗脫警服,加上省廳、局、監獄三級突查不斷,民警被嚇怕了,都把手機存放在監外的辦公室或門崗處,更有甚者,上班幹脆就不帶手機了。省局一看要完全杜絕手機入監,就和電信公司聯合,開發出僅供獄內專用的手機,但動力小,覆蓋麵窄,一些旮旯聽不清楚。

鐵劍重複一問,電話那端楊靈又大聲說一句:“你嶽父死了!”

鐵劍心裏“咯噔”一下,拔腿就往監外跑去。

鐵劍回到家,周世恒已經斷氣了,因是在家中死的,葉落花邊哭邊吩咐周娟找來一張白紙蒙在他臉上,表明周世恒已經離開人間,再也見不到陽光,呼吸不到新鮮空氣。

她要給周世恒洗完身再穿上新衣。葉落花和周世恒生活了一輩子,自己又沒工作,都是靠周世恒的工資養活一家人。家裏沒有積蓄,一般死人都應去殯儀館,但收費太貴,葉落花交不起這些錢,隻能在院子中自搭靈堂。因此,化裝入殮就得自己動手,錢省了,亦表了夫妻相濡以沫幾十年的恩情。

周世恒是肺心病死的,近一年來周世恒都是掛氧生活,雖說掛氧不是住院,花不了太多錢,但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這讓本就拮據的家庭雪上加霜。周娟在周世恒病危時就對葉落花說:“父親仙逝停在院子中不好,還是到殯儀館方便。”

但葉落花不同意,她對周娟說:“到殯儀館是省事,但那是一筆不小的開銷,還要給周世恒選墓地,數萬元就不在了,誰家沒有事,吵兩天人家不會說三道四。”

此刻周瑾正和原單位的朋友搭靈堂,沒時間管周世恒洗澡穿衣服的事。

周世恒躺在床上,生前早被肺心病折磨得骨瘦如柴,臉很黑,此刻顯得平靜安詳。

鐵劍火急火燎回到家。葉落花已經燒好溫水,她吩咐鐵劍幫忙,給周世恒洗澡。鐵劍走到床前,深深看周世恒一眼,這個安詳地躺著的老人既是他的老領導,又是他嶽父。當年因吳應泉的脫逃,還沒等責任追究下來,他就主動辭去監區長職務。一是他應負領導責任;二是為保護鐵劍:他主動承擔責任,鐵劍的責任就小了。這事鐵劍當時懵懂,後來才明白。鐵劍想到這些,不由得一陣心酸,淚花在眼眶內轉動。

“鐵劍,把你父親衣褲脫掉,我給他洗身子,趁人還是熱的,晚了就僵硬了!”

葉落花邊拿毛巾邊吩咐道。

鐵劍從喉嚨裏憋出一聲“是”,聲音像貓嗓裏發出的。他輕輕解開周世恒身上穿的那套橄欖色的黃警服紐扣,脫下衣褲,葉落花用淡水和浴液給周世恒洗身子,室內發出淡淡的香味。鐵劍忙問葉落花:“是什麼,這樣香?”葉落花回道:“你父親一輩子講衛生,離開人間了,也要他香著去火葬場,讓他生活在芳菲的陰間。”

葉落花用香液混合水給周世恒從頭到腳洗一遍,又用溫清水清洗兩遍,嘴中嗚咽道:“老周,你安心去吧,現在女兒周瑾、周娟都很孝順,活著時你擔心我的生活,放心吧!不要說政府有撫恤,就是沒有撫恤,兩個女兒也不會虧待我。

你赤條條來到人間,在世上六十五年,夠了,現在不僅女兒孝順,我們的小外孫鐵錘也懂事了,你官雖沒當大,但一輩子都是國家的人,為國家效了一輩子的力,值了!”

葉落花嘴中念著,淚從眼中流出來,惹得鐵劍忍不住也流下淚來。

洗完,葉落花讓鐵劍把給周世恒準備的老衣拿來。鐵劍一看,從襯衣到外衣褲都是橄欖綠色的警服,問道:“就穿警服走嗎?”

葉落花看都沒看鐵劍一眼,嘴中答道:“生前就給他準備絲綢老衣的,但說啥他也不準,他說當了一輩子監獄警察,穿了一輩子國家的警服,有感情了,就穿警服走吧!下輩子還當警察。”鐵劍心裏一陣酸楚,忙幫襯著葉落花把那套嶄新的警服穿在周世恒身上。

周世恒被移到院子中的靈堂,靈堂正麵鬆柏環繞,鬆柏枝上掛著一朵朵白花,小鐵錘已經戴上了白孝帕,腰係著草繩。

鬆柏兩邊一副挽聯格外醒目。

兢兢業業鞠躬盡瘁為國保平安;年年月月嘔心瀝血為民心昭然。

靈堂布置完,周世恒安詳地躺在鬆柏掩映的花間。葉落花正忙著,周娟急匆匆把她拉進家門說道:“墓已經落實,要價四萬,找熟人好說孬說,打折優惠不低於三萬。”

葉落花一算,還有一半的缺口。正在她一籌莫展時,梁翼、李傑等一行監獄領導前來悼念周世恒。他們燒完香,進門看望葉落花。因葉落花和梁翼較熟,見領導進門慰問,免不得又一陣哭泣。梁翼安慰葉落花道:“周監區長為社會平安奉獻一生,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天命難違,他走了,應該把他的事辦得風風光光,有什麼困難就對組織說,能解決的我們盡力。”

葉落花聽梁翼說完,忙抹幹眼淚回道:“你們不來,我都想去找你們了,如今老周躺在這裏,但買墓地的錢都沒湊夠,我想請領導幫助,預支周世恒的喪葬費和十二個月的撫恤金,先把他安葬了。”說完,葉落花淒淒楚楚地哭起來。

葉落花剛說完,梁翼忍不住眼中充滿淚花。別的領導和周世恒交往不深,但梁翼轉業去沙拉分監就在周世恒手下,後來考大學走了,畢業回來才進機關,所以感情深。聽葉落花一說,想到這一代警察,一生隻知奉獻,沒有索取,家裏負擔重,肯定沒啥積蓄,便對鐵劍說道:“鐵劍,你和我們回監獄,我讓財務科先預支你嶽父的安葬費、撫恤費,至於你嶽母的撫恤金,事後再說。”

梁翼說完安慰幾句葉落花的話,帶上鐵劍就回省一監了。

周娟還沒找對象。朋友倒談了不少,但她奉行隻談戀愛不結婚的理論,都沒敢帶進家門,沒進家自然談多少朋友都不是家裏的成員,所以周世恒的喪事,有一件事隻有鐵劍和小鐵錘做,那就是來人敬香磕頭下跪。來了燒紙叩頭的,在周世恒靈堂前必須有人還禮,而且必須是男人,女人不允許,來人叩頭下脆,還禮理所當然。女人不能下跪還禮不知是哪代的規矩,雖說社會發展到今天,許多陳規陋習都破了,但這一規矩沒破。葉落花堅持要請先生做道場,縱然喪葬條例禁止,但中國的法律是有彈性的,你真正做了,出於憐憫之心,也沒人幹涉,所以葉落花不聽周瑾姐妹倆的勸阻,還是請了幾個先生敲著木魚、鑼鼓,嘴中念著佛經,給周世恒超度。鐵劍不便說話,他雖是國家公職人員,又是人民警察,但他生在農村,從小耳濡目染,也不太支持周瑾姐妹倆,沒有加入勸阻葉落花,而且言談舉止還有默認的感覺。葉落花沒有聽姐妹倆的勸阻,所以一到晚上,“當當”聲在靈堂中回響。這就苦了鐵劍、鐵錘,來人燒香,他倆輪換著給人下跪還禮,一到晚上佛家許多規矩隻能由男人來完成,念經要男人下跪,成佛繞棺要男人舉幡,先生穿著紅色的袈裟,嘴中念念有詞,那經一誦就是一個半小時,跪得小鐵錘膝蓋骨都紅腫了,周瑾心痛得滴血。但他不跪就得鐵劍跪,鐵劍跪得腰都直不起來。到晚上還要舉靈牌陪先生繞棺,加之睡不了覺,眼睛都起了血絲。好不容易熬過三天,火葬場的靈車把周世恒拉去火化,上山安葬,強壯如牛的鐵劍也累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