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花匠”(3 / 3)

“吳應泉,以後點名要答‘到’,知道嗎?”鐵劍斜他一眼說道。

“是,鐵幹事!”吳應泉漠然地答道。

鐵路警察必須熟悉整個列車的情況,公安片警必須熟悉片兒區社情,以便應對多種可能發生的不測。而監獄勞改隊的管段民警必須做到“三知道”,就是說每個管段民警心中必須熟記每個犯人的家庭背景、犯人的基本情況,才能有的放矢地教育改造犯人。

雖然監獄、勞改隊管教條例規定了犯人的權利和義務,但勞動改造是教育改造犯人最最基本的手段。

解放初期,毛澤東主席就高瞻遠矚提出:“有些人不殺,不是他沒有可殺之罪,而是殺掉了沒有什麼好處,不殺掉卻有用處。一個不殺,有什麼害處呢?能勞動改造的,就讓他去勞動改造,把廢物變為有用之物。再說,人的腦袋不像韭菜那樣,割了一次可以長起來,如果割錯了,想改正錯誤也沒有辦法。”

這雖然是針對解放初期改造國民黨戰犯而言的,但到一九六〇年,毛主席接見美國著名紅色作家斯諾時,就說道:“許多犯罪分子是可以改造好的,是能夠教育好的。例如國民黨的將軍,滿洲國的皇帝,你見過滿洲國的皇帝嗎?我們的監獄不是過去的監獄,我們的監獄其實是學校,也是工廠或者是農場。”

勞動能把猿變成人,勞動也能把壞人變為好人,工廠監獄、農場監獄、礦山監獄應運而生,勞動就成為改造罪犯的主要手段。

鐵劍點完名就離開了雜工組寢室,因他在其位,必須謀其政,第二天要帶犯人勞動。

鐵劍前腳剛出門,寢室裏就“嗡”的一聲散了,嘎魯咧嘴走過來拍拍吳應泉的肩說道:“花匠,真有你的,鐵幹事剛來,就給他一個下馬威!”

“哼,這算啥下馬威,走著瞧,我還要給他好看。”被稱為“花匠”的吳應泉有點得意,大大咧咧地瞅一眼嘎魯說道。

“哎,花匠,你給他什麼好看,能不能先透露透露?”嘎魯湊到他跟前問道。

“這取決於他對我們的態度,天機不可泄露,要聽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吳應泉斜一眼嘎魯,倒在床上回道。

嘎魯之所以叫吳應泉“花匠”,有兩個緣由:其一是,吳應泉入獄前是彈棉花的,他小時讀了幾年書,在學校太壞,隔三差五老師就要喊一次家長。村上去一趟學校很遠,父親吳占清看其麵相,深知吳應泉不是讀書人的料,就讓他輟學回家彈棉花。手藝傳上三代就是祖傳了,吳應泉跟著父親吳占清三鄉五嶺彈棉花已經是第四代。

吳應泉小時壞,大來油。長年走鄉串寨學得一口髒話、一肚子壞水。

到十八九歲,吳占清幹脆把擔子甩給他,做出一副教會徒弟師傅閑的樣子,回山寨養老去了。吳應泉接過父親吳占清彈棉花的弓,在家鄉的山山寨寨中彈起了棉花。

吳應泉“花匠”的另一個來源是犯罪,他犯的是強奸罪。

強奸罪在監內俗稱“花案”。二十歲那年,吳應泉在農忙時節到一戶人家彈棉花。這戶人家秋收忙,彈被子準備過冬,把棉花交給吳應泉,隻留下一個十三歲的姑娘看家,都下地割稻子去了。這吳應泉彈著彈著,花心起了,把人家小姑娘弄上了床。

“花匠”由此得名。別人喊他“花匠”他都聽之任之,唯獨睡他對麵俗稱“黃泥巴”的方智喊他就會觸動他的怒筋。他跳起來仿佛一頭好鬥的雄獅,咬牙切齒,做出一副惡狗模樣。

方智看上去白白淨淨,一副文弱書生相,每次惹怒“花匠”吳應泉,方智都顯得以靜製動,從不被他的凶狠嚇倒。

“花匠,人家鐵幹事給了鼻子咋就上臉呢?是啥將軍打啥旗號,是啥老頭戴啥氈帽,你算啥?你是無產階級專政對象,不要空中放屁——臭得遠。還是老實點好!”方智聽完吳應泉和嘎魯的對話,氣不服地撂下幾句話。

“你廝兒找個涼快的地方待著吧,你是改造積極分子,獄中大學生,豺狗家媽了(咬)得。你他媽別把茶壺當尿壺——卵嘴隨尿,你爺爺我可不吃那一套。”

吳應泉橫躺在床上罵道。

被稱為“黃泥巴”的方智是個少年犯,十七歲因爹娘離異無人管束被別人唆使盜竊一個工廠的電機,被判刑五年,本應送少年犯管教所的,但公安局看守所一拉子送到沙拉分監。管收押的女民警心軟,不想為一個少年犯,讓看守所再走幾百公裏,就違規全收下了。

這方智骨子裏不壞,一進沙拉分監就自學大學課程,已經有五個單科合格了。

他決心把刑期當學期,力爭刑滿時法律大學畢業證書到手。去年又被評為省勞改局改造積極分子,應該說到明年開春中院裁定減刑假釋時,可能提前離監。

正是方智的法律知識,壓住了吳應泉凶狠的神氣,他隻敢和方智動嘴,從不敢動手。侵犯他人生命安全是罪行,所以吳應泉常常對方智敢怒而不敢動拳。這個長著韃靼人嘴臉而隻有日本人身材,被稱為“花匠”的吳應泉在“黃泥巴”麵前也怕被法律泥進法牆裏,隻能奉行君子動嘴不動手的原則了。

第二天,天還捂得像娃娃的繈褓,迷蒙的光透過方窗,鐵劍就披衣下床。他洗漱完,在小食堂吃完早餐,指針已經指向清晨七點,軍人的過硬作風養成了他雷厲風行的習慣,他最恨“半夜就說五更走,天亮還在大門口”的懶皮匠。他雖說當兵時間不長,但幾年的軍齡足以讓他炫耀一輩子,何況在特種兵部隊摸爬滾打,攀岩走壁,沒有過硬的作風咋行。

七點他必須進入監房,帶上雜工組完成當天的任務。這個雜工組雖說犯人不多,才十六個,但都是采煤監區的精英,手中捏著采煤監區的命脈,除個別關係犯守井口搜身和看工棚外,瓦檢、安全、木模、電工機修等工全在雜工組。

七點鍾是采煤監區各中隊管段民警帶犯人出工的時間,整個院子中隻聽到各管段民警“立正、稍息”和隊前教育的聲音。鐵劍在警校時,這些基本功都學過,但那是在書本上,今天是實踐,要把書本上的知識應用到實踐中,他的心還有點忐忑。

集合好,值班組長嘎魯報告道:“報告鐵幹,全組十六人隻有吳應泉未到,其餘都到齊了。”

正在嘎魯報告時,吳應泉捂著肚子下樓來。

“吳應泉,你咋又遲到了?快入列!”鐵劍口氣嚴厲地吼道。

“報告鐵幹,我拉肚子,可能昨晚吃到髒東西了。”吳應泉捂著肚子低沉地說道。

“生病到醫務室看,否則,今天的五十架廂木誰給你完成?”鐵劍對著入列的吳應泉說道。

吳應泉在采煤中隊自縊未遂後,周世恒怕再逼他下井挖煤鬧出人命,破壞了沙拉分監“四防”指標,違心地讓步,放他在雜工組負責采煤中隊每天五十架廂木的製對工作。井下每掘進一米,就要用“門”字形廂木作為支架。沙拉分監的煤礦隻是年產三萬噸的小礦,沒那麼正規。大巷架廂木,礦尖子上打洞,用攉煤機攉出來了事,原本煤層就隻有一米左右,采完一層就廢棄,大巷再往前推進,所以不像大礦大巷用石拱、水泥凝固,還鑲上潔白的瓷磚。

“報告鐵幹,看來我今天要完成任務有困難嘍。”入隊的吳應泉嘮叨著低聲說道。

“他那熊樣,怕是狗肚子擱不住幾兩油,昨晚肥肉吃多了。”站在隊列中的方智低聲說道。

“現在開始點名,嘎魯、方智、吳應泉……”鐵劍每點一個犯人的名字,對方就答一聲“到”。這次吳應泉不敢答“站在你麵前嘞”,因鐵劍已經糾正他的回答,今天再不答“到”怕幹部撂他,他是能分清場合的人。

“各位服刑人員,今天是我走馬上任的第一天,希望大家按監區要求完成當天的任務,千萬不要桐油點燈——撥一下亮一下,非得我到各工種督促。我隻有兩個胳膊兩條腿,縱然腳走傷了,也難以完成當天的任務。幹得好,你們改造考核上就記滿分,否則得不了分,大家聽明白了嗎?”鐵劍簡明扼要,三句兩句交代完。大家齊聲答道:“聽明白了!”

“立正,向左轉,齊步走。”

鐵劍帶著雜工組來到距監房三百米遠的采煤監區一號井口。犯人在井口就解散了,因雜工組瓦檢工要進煤洞的掌子麵測量瓦斯濃度,安全工要進采煤的掌子麵敲打幫麵,看是否有炮後懸著的煤矸塊麵。電工要進礦檢查電瓶車和輸電線路是否通電,廂木工要到堆在井口木料場選搭鬆木,鋸木削口,配成一架架廂木。

鐵劍不用進礦,他站在井口邊的空地上解散隊伍。這一切都令他覺得新鮮,雖然生在農村,但他從沒進過煤洞。在農村也燒煤炭,但每次去煤洞背煤都是在井口外,那洞口小得猶如貓洞,沒有采煤監區一號井這樣高大。洞頂上一塊青石刻著“一號井”,那紅彤彤的油漆發出晃眼的光芒。一條小溪潺潺地在洞邊緣流淌著,兩條鐵軌均勻地從洞口伸延而來,直到冶煉硫黃的爐台。

雜工組已各就各位,鐵劍被方智叫進一個簡陋的工棚。乖巧的方智早就把煤火燒得賊旺賊旺的。鐵劍一彎腰進到工棚,方智立即遞上早就泡好的茶水。鐵劍呷一口茶,味重而苦,搪瓷口缸邊緣茶垢結得黑實實的。鐵劍指著口缸邊緣對方智說:“看你們都懶成啥樣,缸口這樣髒。”

方智忙解釋道:“工棚是民警聚集之地,人人抬著茶缸就喝,所以誰都沒在意。我這就去洗。”說完方智把茶倒掉,用水洗,用沙拚命搓那黑垢垢的缸口,許久才搓白。他又重新沏上茶遞到鐵劍的手中。

中午過後,周世恒和兩個采煤中隊長身著灰藍色的工作服,頭戴安全帽走出井來。

這是周監區長每天必做的工作,幾十年已經成了習慣。他見鐵劍穿著警服站在工棚外,以監區長的口吻問問情況,帶著兩個中隊長下監區去了。

好不容易到了下午六點。冬天的天黑得早,寒風中的天空灰蒙蒙的。當犯人們站好隊,彙報一天的任務完成情況時,十五名犯人都說:“報告鐵幹,任務已經完成。”但到吳應泉時,他支支吾吾地報告道:“報告鐵幹事,我沒有完成任務,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也隻完成了三十架,其餘所欠二十架隻有明天努力完成。”

“吳應泉,當天任務當天完,這是計劃,如果一天少二十架,兩個采煤中隊廂木架不上去,影響巷道掘進進度,監區任務完不成,責任在我。今天且饒你一次,下不為例,明天你中午不準休息,加班加點完成七十架!”

鐵劍氣在腹中奔突著,全身肌肉都繃得緊緊的,像鐵疙瘩一塊,眼中噴得出火來,血在壁管裏仿佛都握緊了拳頭,不斷衝向腦門。但初來乍到難以摸鍋灶,他強壓住火頭,帶著犯人回到監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