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花匠”(2 / 3)

“守住火山口,看住炸藥庫”這句話,鐵劍是在省勞改局政治部報到時聽說的。在邊防團特務連時,部隊提高警惕,守好國門,當好祖國和人民的守護神。

沒有像監獄、勞改隊這樣火山口、炸藥庫的提法,自然不解陳鬆語言之意。

“陳鬆同誌,什麼火山口、炸藥庫?我一頭霧水。什麼路走對了,門進錯了?

說具體一點,我想聽聽!”鐵劍試探性地重複陳鬆前麵的話。

“這幾句話都不懂,你真有點二百五了。你想啊,你這樣的條件,如果轉業回到鄉鎮,天天下鄉,農村工作,催糧征稅的,多煩心。特別讓鄉幹部頭痛的計劃生育工作,牽牛撤房的,多缺德。你不完成任務嘛,得不到工資,沒工資咋叫國家幹部?你去把人家豬牽了,一年到頭辛辛苦苦,豬肉都吃不上一口;把牛牽了,春來耕什麼地,沒地耕這不逼人造反嗎?更有缺德的是把人家房都撤了。你看為多生一個人,要付出何等代價。”

說到這裏,陳鬆打住了話茬。他是在點評國家計生政策,鐵劍難以理喻,自然不願評價,隻是邊走邊聽而已。

陳鬆目斜一眼鐵劍,發覺他仿佛對剛才的點評不感興趣。

“如果你鐵劍轉業去了企業,企業那把傘能撐起共和國的藍天嗎?那把傘是紙糊的,經不住風吹雨打。企業一垮,你去哪裏領工資?企業是萬萬去不得的。

監獄是國家機器之一,按馬克思的學說,監獄、警察、法庭等專政機關是國家機器的重要組成部分,隨國家興而興,隨國家亡而亡。你想到共產主義都還有犯罪,還有犯罪就有監獄,那曆史多漫長,你肯定不會失業,所以說你的路走對了。”

鐵劍邊聽邊想:這陳鬆真是個人物,初次見麵那張嘴就猶如黃河決堤,滔滔不絕,放在春天能犁地,放在秋天能割稻,恐怕樹上有隻鳥都能誆下來,萬裏晴空都能說出天花來,這教育幹事,嘴皮子的確不凡。

“陳鬆同誌,這算是路走對了,那門走錯了,你作何解釋呢?”鐵劍聽陳鬆釋疑,也來了興趣,忙問道。

“你咋就不明白,畫龍點睛,點到為止。咋就要搞得豆腐拌蔥,非得一清二白呢?”陳鬆望望步履矯健的鐵劍,那走路的姿態和臉蛋都像電影《水滸傳》裏的小帥哥燕青。燕青在《水滸傳》中雖出場不多,不顯山不顯水的,但燕青勾搭皇帝的老相好李師師,後又私奔,給陳鬆留下刻骨銘心的印象。他特歡喜這個燕青,也許是愛屋及烏的緣由,他又口無遮攔地說道:“這門進錯了,就是說,憑你這樣的條件,應進馬克思所說其他兩個,就是法庭和警察中的公安部。雖說都是警察,但我們這個警察沒有社會職能,地位低微,像一棵不能移動的小草,在哪生長就在哪綠。因監獄、勞改隊是不移動的,就像一個垃圾站。城市的垃圾站都是固定的,垃圾到了垃圾站後,再分出可用之物和無用之物,再度回收利用。

而監獄、勞改隊就是‘人的垃圾站’,那些犯了罪的人中之渣統統收歸監獄,勞改隊,再經過一年到十幾年不等的過濾、改造、挽救,把他們心裏的殘跡去掉,改造成守法的、社會可用之人,回歸社會。不望他們成國家棟梁,隻望他們成守法公民,不要再侵犯他人,危害國家。”

說到這裏,陳鬆不加掩飾,用輕蔑的眼神看看鐵劍,隻見鐵劍邊走邊聽邊雞啄米一般點著頭。這種恭敬的點頭是對陳鬆話語的充分肯定,特別能滿足陳鬆的自尊心。

他又繼續說道:“都是警察,社會上卻分成幾等。監獄、勞改隊,隻能算四等,都說四等警察勞改隊,扛傘提壺都用嘴支配嘛;都說犯人是有期,而監獄、勞改隊的警察是無期,犯人一茬一茬進來,又一茬一茬走出監獄、勞改隊的鐵門。

而我們呢?要脫離這崗位,隻有退休,站完最後一班崗,船到碼頭,車到站,卸下這份責任、這份擔子,才能完成使命。你說成天和這些人渣打交道,工作單一枯燥,能說門進對了嗎?所以說我一定要跳出監門,步入律師的神聖殿堂。”

陳鬆說到最後,都有點情不自禁,隻差手舞足蹈了。

從醫院出來橫穿過礦中心區,再下一個斜長的坡,采煤監區就坐落在斜坡下的山坳之中。鐵劍一路聽陳鬆瞎吹,一麵掃視左右的環境。斜坡左麵是光禿禿的莊稼地,深秋莊稼收完後,稻田和黃土地都沒有翻犁,稻樁一茬茬立在田中,一排排,仿佛田野最後的守望者。黃土地裏的苞穀已經顆粒歸倉,秸稈一捆捆摞在樹上。黃土地上一片荒蕪,偶爾傳來幾聲鴉啼。順著鴉啼聲望去,深秋的農家草房上飄起縷縷青煙,跳出巢穴的喜鵲“喳喳”之聲不斷,老鴰笑黑豬,其實都一個樣。農村有“喜鵲叫喜事鬧”、“烏鴉叫黴運到”的說法,兩種鳥兩個形象,農村房前屋後有一喜鵲巢,這家人準高興,但要是烏鴉做巢,還等不到巢成蛋生,準被這家大人娃娃用竹竿捅,用石塊打,讓這家烏鴉不能安家。所以,烏鴉的巢都遠離村莊,老鴰“哇哇”的叫聲就顯得悠長深厚,有一種淒涼的味道。諺語說“壞人走過的地方有壞話留著,烏鴉飛過的地方有不吉利的事情留著。”烏鴉就這樣讓人討厭。

斜坡的左麵是一片窪地,順著山腰有一排橢圓的石爐,這幾十個煉硫黃的大爐一肚可吞下幾十噸礦石和煤塊。山腳下有一條電瓶機車鐵軌,用來專運煤和礦石的有軌車道。爐台上有開爐蓋的,那爐口中噴出一股嗆人的濃濃青煙,原本路下是一澗很深的溝壑,因礦山修建後,大量的爐渣都排放於深澗之中,長年累月,深澗被填為平地。

鐵劍望著這樣惡劣的環境,結合剛才陳鬆“路走對了,門進錯了”的話,心中免不得有一絲懊悔,但鐵劍橫三岔四想不起症結在哪。或許一切都歸結到命上,命中有則終歸有,命中無則莫強求。現如今,木已成舟,真是螞蟥叮了鷺鷥的腳——想脫也不得脫,純粹就聽天由命,任命運把自己這隻舟掀成啥樣,掀到何方,隻能是騎毛驢看劇本——走著瞧了。

轉一個彎,采煤監區到了。

鐵劍來采煤監區是周世恒到政治處磨來的。

鐵劍是特種兵排長,人還沒到檔案就來到政治處。梁翼首先翻閱了他的檔案,他以軍人的目光,知道這是一塊好料。所以,鐵劍一報到他就授意政治處讓他去警校學習三個月的獄內偵查,回來放在獄偵科搞獄內偵查工作。加之這次鬧鷹岩翻車鐵劍表現出的英雄氣概,更讓梁翼刮目相看。但從職業的角度,梁翼知道鐵劍還是一塊毛坯,煉得好是塊好料,煉不好也會惹是生非,無端惹出禍事來。

這種心理正應了周世恒到政治處要人的理由。周世恒說:“像鐵劍這樣出了校門進軍門,在部隊提了幹,一腳又踏進監獄、勞改隊的人,沒有在一線帶犯人的經驗,一下地方就在機關高高在上,不懂基層的苦衷,不了解基層情況,不利於他發展。萬丈高樓都是平地起,他一來就在機關束之高閣,縱然是塊好鋼也應在基層一線淬火,方練就一身韌性。加之一線警力嚴重不足,理應首先充實一線。”

周世恒的理由十分充分,政治處拗不過他,隻好請示分監獄長梁翼。梁翼苦思冥想一會兒,覺得周世恒言之有理,也就允諾了周世恒的請求。鐵劍就這樣來到采煤監區。到采煤監區那就是縣官不如現管,周世恒說了算,他都沒和副監區長羅耘商量就把鐵劍拽在采煤監區雜工組當管教幹事。

采煤監區雜工組在監區凹型建築的左角一間。這個三十多平方米的長方形房內一左一右放了八張高低床。十六個犯人上下各八人居住在室內。

采煤監區原本就是挖煤的,燃料隨手可得。屋外飄著雪花,屋麵、房頭都鋪著一層白雪,寒風刺著臉膛。鐵劍平生第一次進入監門。

當教育幹事陳鬆領著鐵劍進入監區,那黑漆的鐵門“咣啷”一開,鐵劍的心隨之“咯噔”一下。

采煤監區是一個獨立的小監房,四周是高高的圍牆,四個牆角都設有崗樓,這裏駐紮著武警的一個排。整個沙拉分監是一個中隊的武警建製,兵力配置都以大中隊的人數為準。因這裏遠離武警支隊,發生突發事件支隊指揮不順暢,隻能配齊配強中隊領導。支隊領導知道梁翼也是部隊帶過兵的人,行伍出身,支隊領導在中隊檢查工作,免不得謙虛地說:“部隊在這山溝裏駐紮,遠離支隊,部隊就交給你了,一定要嚴格要求,嚴格管理。”

部隊領導每每如此,梁分監更覺部隊幹部、戰士年輕,有責任有義務帶好這支隊伍。

進到監內,鐵劍心有點怵,這並非畏懼什麼,而是監獄在常人心中不雅的形象使然。高牆電網、腳鐐手銬,縱然是血性男兒,初來乍到,也免不得心存驚異。

陳鬆領著鐵劍來到雜工組,如此這般交代完,留下鐵劍,轉身走了。一刹那間,愣在那裏的鐵劍不知所措。他愣了片刻,掏出花名冊說道:“今天初來乍到,我們相互認識一下,我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姓鐵名劍,金銀銅鐵的鐵,劍拔弩張的劍。現在是你們的管段民警。”

鐵劍翻開剛剛陳鬆給他的采煤監區雜工組的花名冊念道:“嘎魯。”

“到。”

鐵劍抬眼看看名叫嘎魯的犯人,很顯然這是一個彝族犯人,名字那麼拗口。

“方智。”鐵劍又念道。

“到。”名叫方智的犯人答一聲,鐵劍又抬眼看看這個看上去十分文靜的罪犯。

“吳應泉。”鐵劍又點下一個犯人的名。

“站在你麵前嘞。”

鐵劍沒聽到“到”字,但看出叫吳應泉的犯人嘴中在說話。

鐵劍心驚了一下,這不就是那個自殺未遂的犯人嗎?那天周世恒送飯到醫院,值班民警報告自殺未遂的名字,正是吳應泉,他聽得一清二楚。

吳應泉的回答讓鐵劍極不滿意,但初來乍到,他不便發火。吳應泉的回答也讓其他犯人覺得很驚訝。

鐵劍抬眼看看吳應泉,瞬間,直覺讓鐵劍感到這個犯人的陰鷙。才一米五幾的矮個,方型頭,臉龐上赤褐色的肌肉突出,紋絡清晰,一縱縱橫向兩邊,鷹鉤鼻的走向,鼻梁直,鼻尖略向下傾斜,看去顯得猙獰粗野,兩顴高突,一眼就看出他身上遺傳的少數民族凶狠的性格特征。

在警校培訓時,他就知道意大利犯罪學家、刑事人類學派創始人龍勃羅梭曾經用罪犯的五官長相去破譯犯罪的基因密碼,提出“天生犯罪人”學說。這有點像中國的麵相學,從麵相上看人平生是否有牢獄之災。

吳應泉這類人的長相最有研究特點,雖然長相與犯罪聯係顯得偶然,沒必然可言,但作為一種研究,和中國的麵相學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