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監獄、勞改隊是鐵打的獄門、流水般進出的犯人,多數犯人都抱著混刑期的思想,對學習技術有興趣的人少,況且犯人縱然掌握精湛的技術,刑滿釋放你得放人。原來雖說有強製留場就業一說,那都是公安部管理時,為那些惡貫滿盈或無家可歸、被注銷城市戶口的犯人解決根的問題,縱然是技術尖子,刑滿留場就業也還得看他願意不願意。所以說在既是監獄、勞改隊,又是工廠、農場、礦山,具有雙重身份的監管場所,技術是一個具有特定含義的詞。勞改局除作為勞動改造犯人的手段而強要犯人學習之外,更主要的是大力培養自己的子女,讓他們掌握一定的技能而成為企業的骨幹和主人。另一個動因就是解決職工子女就業問題。
監獄勞改隊都建在邊遠的大山之中,在整個社會都充滿競爭的今天,他們的子女沒有很強競爭力。勞改局辦幾所技工學校,可以解決職工子女的就業問題。就當權者而言,此乃一舉兩得之美事,何樂而不為呢。
周瑾兩年技工學校畢業,學的是電工專業。這個專業是一個遊手專業。俗話說“吊兒郎當當電工”,這專業最適合女子。
畢業時周世恒找王科長求情,都是省一監的中層領導,王科長網開一麵,分周瑾到一監下屬通用機械廠當了電工。
躺在醫院病床上的鐵劍眼盯著樓板,不時轉過臉看窗外雜亂無章的低矮瓦房。醫院前麵這幾棟低矮瓦房是五六十年代修建的,原先是幹警住,後來幹警陸陸續續搬走了,就轉給勞改就業的人員居住。
這是監獄勞改隊一個特殊的群體。說它特殊,就特殊在既有國民黨被俘虜的人員和地方土匪惡霸,又有原城市判刑注銷了戶口回不去而強製留廠就業的人員。
這是監獄、勞改隊貧民窟中的貧民窟,許多人到死都隻領取生活費,一部分有技術的轉了固定工,工資稍高一些,但這個群體中刑滿釋放或得以享受黨和國家特赦政策的,大多已經到了四十不惑的年齡。好多男人老婆是娶不上了,就去那些最邊遠的農村找那些一心想扔下鋤頭把的黃花姑娘,價格也很便宜。雖說男人年齡大點,但畢竟有工作。殊不知許多人隻是就業拿生活費,相當於現在最低生活保障的待遇。那些嫁過來的農村姑娘生育能力極強,往往隔年就生一個崽。多的生七八個,少的也有兩三個,那時還沒有實行計劃生育政策,能生多少生多少,誰都管不著,養人成本也很低,往往大帶小,父母不用操心;小穿大,父母用不著裁縫多少衣裳;吃的粗糧雜菜,能填飽肚子就行。但貧賤人家出孝子,高貴之門出逆子。往往那些貧困之家出人才,就會被富貴之家視為範例教育子女:“看某家某家,家徒四壁,屋裏窮得叮當響,但人家窮則思變,那子女多有出息。那才是養人。養你,真不如養羊、養馬、養狗。羊可生產羊毛,馬可以馱煤,狗一生隻認主人,忠誠可靠,養你……”
鐵劍躺在病床上,此時此刻他也隻能躺在病床上。他的腰已經打上繃帶,稍稍動動都鑽心地痛。他全沒了鬧鷹岩救人的勇氣。鐵劍既不是血勇之人,更不是骨勇之人,或許他自己覺得應算神勇之人。那一刻肋骨斷了,魂落斷崖,他是以神勇之力,拽著、背著、馱著周瑾爬出半岩的。
人閑神往,夜靜情思,燈光淡淡地鍍黃四壁。礦山的夜靜得隻聞蛙鳴。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的鐵劍嘴角莞爾一笑,頭輕輕晃動一下。幾個月前還在邊防叢林野外生存訓練,此時卻躺在沙拉礦的病床上。
俗話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才幾個月的工夫,就生存在兩個天地之中。他咋來到沙拉礦的,真如做夢一般。
部隊通知他轉業時,隻給他兩個月時間,因他不屬於正常轉業。正常轉業一年一次,幾乎有一年半載可回來跑關係。軍轉辦、人事局、組織部這些決定命運的名門旺府,有時間跑。但他沒有,他是被處理回家的,屬於半路殺出的程咬金。
由不得你不走,雖說是見義勇為,但畢竟一個鐵砂掌致人死亡。一條人命換一個轉業,於情於理都無可挑剔。他也就聽之任之,在部隊站完最後一班崗,完成最後一次野營生存訓練。他知道,隻有練就過硬的本領,生活中才能立於不敗之地;隻有敢於刺刀見紅的部隊才能練就刺刀見紅的兵;隻有具有破釜沉舟的敢死精神才敢麵對惡凶殘暴的頑敵。這不是隻具有骨肉的匹夫之勇所能做到的,骨髓裏、思想裏,都必須在血與火的熔爐裏煉就一副鐵膽忠心。人隻要具備神勇之魂,就會無往而不勝。
鐵劍接到來省一監報到的通知。省一監是啥單位?中國監獄是管什麼的?他隻是在大腦中晃過古代監獄老鼠洞一般木柵木門、鐵鏈鐵鞭、爐火烙鐵,吃的豬糠狗菜,睡的稻草鼠爬,影視裏惡心人的那一幕。他火急火燎回到省軍轉辦,一個拉著馬臉的長舌女軍婦惡言道:“你檔案已經送省勞改局,轉單位自己去找!”
鐵劍懶得看那張賣牛肉的母臉,又跑到省勞改局政治部。
政治部的同誌倒很熱心,說:“鐵劍同誌,我們監獄、勞改隊缺幹部,特別歡迎軍轉幹部進入監獄、勞改隊管犯人。你是特種兵,條件更好,我們更歡迎。
因此,我們研究把你分到最好的一個監獄。它既是第一監獄,又是我省一個比較大的企業,有機械製造、礦山、農場、化工、鑄造、輕工,大而且全的單位。你到那裏一定大有作為。”
鐵劍又來到第一監獄。第一監獄在城市邊緣,據說這是一所光榮的、曆史悠久的模範監獄,是清中期鹹豐年間所建。舊社會的監獄都是在城市之中。解放後,在城市之中設監獄有損城市形象,政府也怕出大亂子引起城市動蕩,於是將監獄搬遷到郊區。省一監被遷到兩河交界,風景秀麗的河岸上。
鐵劍風塵仆仆地來到省一監政治處,政治處主任親自接待了他。政治處主任是位老同誌,對鐵劍十分客氣:“鐵劍同誌,歡迎你到我們第一監獄來工作。省一監是一個曆史悠久,關押判處死緩、無期徒刑犯人的高度戒備型監獄。它要求幹警素質高,有一定的能力,要在低度戒備型監獄、勞改隊工作過,有一定實踐經驗的人才能到高度戒備型監獄工作。基於此,沙拉礦是省一監下屬一個副處級分監,也是一監唯一一個中低度戒備型關押改造犯人的場所。經政治處研究,報告監獄分管政治工作的政治委員,決定讓你到沙拉分監鍛煉!”
鐵劍還能說什麼,鍛煉個,還不是棒槌落地,讓我他娘紮下根。那些美好的詞語你們留著用吧!鐵劍邁出政治處主任的門檻,嘴中咕噥著,頭都不回,就奔向沙拉礦。
沒想到沙拉礦是省一監最邊遠、最艱苦的一個分監。這麼說吧,如果有的地區山多山大山高是石灰岩構造,在地質學上就稱之為喀斯特地貌,沙拉礦地區就是喀斯特地貌的中心區域。當年新西蘭的洞穴學家來到這裏都驚訝地伸出大拇指,用半生不熟的中文說:“走遍世界,這裏最OK。”
鐵劍當初想:監獄就監獄,到一個陌生的領域幹幹也好,多角度鍛煉自己,適應社會的生存。聽說分到第一監獄,他想隻要帶“第一”的都是老大,加之監獄坐落在城郊風光秀麗的河畔,更覺得門走對了,萬萬沒想到省一監下麵還有這樣一個旮旯分監。他像一個皮球,被一腳射到這遍地不長草、奶頭山一般荒僻的山旮旯之中來。
其實沙拉礦原不屬於第一監獄。全國第十一次勞改工作會議後,分管政法的中央領導意識到地縣辦監獄規模小,且管理雜亂無章,執法上隨意性大,都是管犯人,但管理千差萬別,於是提出撤地縣監獄,合的合、並的並、撤的撤。那時沙拉礦是隸屬於地區公安處勞改科管轄。從礦山性質上講屬化學工業,生產的硫黃雖用途廣,可二氧化硫對人體有毒害作用。在大氣壓下,爐口釋放出來的煙霧夾帶著二氧化硫,由於它的比重大,被大氣壓浮在地麵,山頭草木不生,人呼吸味刺鼻,對肺胸、心髒、氣管都有嚴重的損害,對大氣的汙染和對空排放的熱量,都是全球變暖的禍根,原本就應該撤並的,但當時有領導說:“從工業角度講,這是國家不可缺少的行業,硫黃的用處太大!”
那時領導說句話就是最高指示,一錘定音。省勞改局從地方政府手中接過沙拉礦後,認為第一監獄有機械製造,有鑄造,有輕工,唯獨缺化工和礦山。把沙拉礦劃歸第一監獄,正好,門類齊全、行業完整的一個大企業。在企業辦監獄的思想指導下,沙拉礦就這樣歸屬第一監獄。其他地區的監獄、勞改隊劃歸省管,都升格了,唯獨沙拉礦沒有升,當時的當權者們嘴上咕噥,心中不悅。那簡單,退的退,調離的調離,分監從正科中提一批年富力強的新人,“咕咕”之聲自然煙消霧散。
“與天鬥其樂無窮,與地鬥其樂無窮,與人鬥也其樂無窮”,唯獨與組織鬥其災無窮。
夜已經很深,鐵劍不知什麼時候睡著的,熟睡之中的他被推門聲吵醒。他下意識望望窗外,陽光已經鍍在薄薄的玻璃窗上,天已經大亮,新的一天又要開始了。
他正想挪挪身子,隨著推門聲,一個姑娘手捧一束野花走進來。腳沒邁進門話先進門來:“大英雄,醒來了!”
隨著話音,他的床頭櫃上閃現一簇姹紫嫣紅的鮮花,全是秋天開的,野太陽花、山菊、野山茶花這些南方特有的花種。
“你是誰,我又不認識你,哪來這些玩意兒?”鐵劍瞪著眼說道。
“鐵大英雄,一回生兩回熟嘛。我是周瑾的妹妹周娟,人家一大早就在山後的草坡上擷來這束鮮花獻給英雄,看來是吃力不討好嘍!一聲‘謝謝’都沒有。”
周娟嘟嘟小嘴,一副嗔怒的樣子。
鐵劍沒回應,側臉看看床邊的姑娘,那橢圓的臉帶著幾分蘋果紅,很顯然是剛剛運動帶來的紅潤。鐵劍看看床頭櫃上那束豔麗的鮮花,轉眼再回到周娟紅燦燦的臉蛋,目光落在周娟那雙柳眉上。周娟的眉毛細如柳絲,毛緊而密,色黑得反光,那眉到眼角之外。鐵劍從女人的眼上看過這樣細長的眉,那是人工雕琢的,再細看周娟,方曉是天生而成,心中不覺感歎。
“原來你是周瑾的妹妹,我還以為仙女下凡,突然間降臨我病房,化解我寂寥的心情。”鐵劍的迷糊一瞬間過去,瞅瞅周娟回答道。
“本姑娘算不上是仙女,也不是仙女下凡,原本就在凡間。難道本姑娘比仙女差嗎?”周娟伶牙俐齒,一開口就噴出一團火,一說話就帶現代人朝氣。
“別人都說姑娘美如天仙,而你比天仙還美,高興了吧!”他心想,女人就服誇,虛榮是女人天生的愛好。
“哎,大英雄,你救了我姐,你是我姐的救命恩人。我現在護理我姐,如不嫌棄,也樂意護理你,直到你病愈為止。”
鐵劍麵對床邊這個如花似玉的姑娘,還能說什麼?他躺在病床上,舉目無親,自己父母均在農村,翻車的事是提不得的,否則,一點小災小難小傷,興師動眾,父母風塵仆仆趕來,算咋回事。但眼前舉步維艱,的確需要有人幫助,打水買飯,都離不開人,自己剛來沙拉礦,又不便給組織添亂。
鐵劍微笑著點點頭,嘴中說道:“那就謝謝嘍。”
“君子不言謝,否則我應先謝,是你救了我姐。”
周娟說完話,就擠上牙膏,打來水,扶鐵劍直起腰,對著塑料盆刷牙,為鐵劍擦臉。鐵劍手是能動的,能洗臉,但還是被周娟製止了。她從他額心到前後脖子、臉膛鼻孔,每一個地方都搓得鐵劍舒舒服服、幹幹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