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對麵的孫胖子抽著煙,一縷灰白的煙霧從他滿是煙漬的牙縫中冒出來,小眼睛很快熏成一條縫,肥碩的食指和中指夾著的細細的煙在掙紮中一點點化為灰燼,伴隨他揮舞的手臂,漂落,緩緩掉在地上。說起錢和女人,他身體前傾,那小小的眼睛瞪的大大的,閃著異樣的光,雙唇跳動中不斷飛出唾沫,每說完一段落,又猛抽一口煙,整個上身仿佛被重新扔到沙發靠背。
當孫胖子還不叫孫胖子的時候,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個年代的記憶中,仿佛一切都是黑白灰,孫胖子出生時正是夏天,他大肚子的母親正給一家老小洗髒衣服,偌大的背簍放在這個小小的女人旁邊,這個女人正洗著衣服,發現腳下的水一點點變紅,接著下腹傳來陣陣劇痛,她立即明白了什麼,便慌張的喊男人的名字。
附近田邊的女人們先聽到她的喊聲,放下手裏的活,趕過來,先是一陣七嘴八舌,又是一陣七手八腳,然後,一個女人離開了這亂哄哄的場合去叫她的男人。
孫胖子就這樣在大山的小溪邊出生了,他三十三歲的父親到此時才得到一個大胖小子,顯然心疼無比。
兩口子結婚多年,盡管想盡辦法,也看遍了小鎮所有大夫,土郎中的中藥也是一副接一副從未間斷,可是孫胖子母親的肚子一如既往的癟。
村裏的男人都說他沒用,村裏的女人聚在一起嗑著瓜子說她是隻不會下蛋的母雞。看著自己女人委屈的淚水,孫胖子的爹仰天長嘯,把中藥罐子一把掃在地上,摔得粉碎:沒有就沒有,咱不遭這罪,這都是命。
就
在藥罐子碎片摔了沒幾月還堆院子材垛來不及扔時,女人的肚子有了反應,過些日子,隨著女人肚子越來越大,男人的笑容多起來:誰他媽說我不能生。
鎮上老中醫聽說村上孫家女人懷上了,趕緊扯上大旗,逢人便說是他的中藥讓孫家有後了,男人聽說了,把煙頭往地上一扔,放他娘的屁,害老子花了那麼多錢。
盡管如此,孫家吃過老中醫的藥,現在孫家有了。至於時間問題,沒有人去多想,老中醫的小診所很快門庭若市,沒孩子的人手裏捏著錢進去,排著長長隊換回一紙包草根樹皮的所謂中藥,很快,老中醫的小診所隆重裝修,成了鎮上最大的私人醫院,此時的老中醫不再親自看病,請了幾個鎮醫院幾個退休的老醫生,老專家坐診,自己當起了甩手掌櫃。
看著兒子一天天長大,孫胖子的父親不得不想盡辦法,天剛蒙蒙亮,男人變背著背簍到深山,到了目的地時太陽才有意無意地從樹葉縫隙中灑下點點陽光。男人沒有歇息變四處搜尋著,山裏的人生來便知道什麼菌能吃什麼不能吃。直到中午,男人的背簍已有大半,此時他不得不依依不舍的離開,在太陽偏西前,他必須趕到鎮上,把今天所獲賣成錢。
沿途的路崎嶇不堪,男人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著,走出樹林,太陽火辣辣地照著大地,直直的曬在男人臉上,身上。男人抹抹汗,繼續前行。餓了,便停下腳,就旁邊小溪灌一肚子水,稍加歇息,想起家中的大胖小子,男人嘿嘿笑著便又啟程。
不知道跳過多少小溪,翻過多少山,太陽在四十五度天的時候,男人趕到了小鎮,他不敢停步,徑直走到人流最大的地方,一個私人醫院門口,看著背簍裏亮閃閃的菌子,男人擦擦汗,憋了好半天,才喊出來:“新鮮的菌子,剛采下來,過來看看哦。。。”
很快,男人周圍便圍滿了人。
老中醫正柃著茶壺閑逛,看到自己醫院門口裏三層外三層,以為又誰病倒了,想到弄進去掛幾瓶鹽水,開幾副中藥,白花花的銀子到口袋,不覺心中一樂。花花綠綠的鈔票在他腦中盤旋,在眼前晃過來蕩過去。。。
老頭小身體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擠進去,當他發現賣菌子的男人,氣不打一出來:“滾,誰讓你在這賣啥狗皮膏藥?”由於情緒激動,像一隻正打鳴的雞被捏住了脖子,周圍的人被這一聲驚住了。男人哪見過這陣勢,楞在了那裏。
“滾,別在老子醫院門口搞七搞八.”老頭扯直了脖子。
男人看看他,再看看身後的醫院:“這個。。。你的?”
老頭一聽這話,神氣起來:“不我的,難道你的!”
男人提起背簍走開,心想著,這糟老頭沒多久怎麼就發了。
沒走出幾步,老頭叫住了他,男人側身望著這個不及自己肩高的小老頭,他伸直胳膊,五指朝下晃蕩著招自己過去。
“你這怎麼賣的?”
“五塊一斤。”男人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麼藥。
“五塊?”老頭撇撇嘴,抬起眼皮看了看男人,在男人背簍裏翻選著。“這樣,三塊我全要了,再說了,剛剛你在我門口賣我還沒收你占地費呢。”
男人看著眼前這個精瘦的老男人,看看西沉的太陽,呆了一下:“三塊?這今天新采的。四塊五吧。”男人的聲音近乎哀求。
“三塊五,你這都別人選剩下的。就這價。要不你把今天占地費給我。”
男人心想這老頭簡直是個無賴,但看看天,不得已拿起了稱。
走出小鎮時,天已經灰下來,眼前的小路漸漸模糊,男人背著小半簍米,心裏想著今天的成果,不由的暗自高興,灌了幾口水飽肚子之後,男人又想到自己兒子喝粥滿足的樣子,便加緊了腳步。
到村口時,孫胖子的母親帶著兒子早早的等在那裏,孫胖子正餓得哇哇叫,女人接過男人的背簍,男人則抱起孫胖子,初升的月亮在他們身上灑下銀色的光。
孫胖子在他父親的肩上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著,忽然,聞到一縷甜絲絲的香。小家夥抹掉眼前的鼻涕,睜大眼睛,男人手中一個糖正在月色下閃閃發光。
伴隨著孫胖子一天天長大,男人在沒有農活的時候便一刻不停的上山,然後又馬不停蹄的到鎮上。盡管如此,在看天吃飯的農村,男人家裏的情況並沒有好轉多少,孫胖子依然經常餓的哇哇叫,年輕的父母則省下最後一顆米為他煮粥。
轉眼,孫胖子長到了三歲,他守在院子裏的螞蟻洞旁,等待著螞蟻出洞,便用一個極細的樹枝對螞蟻實施腰斬,螞蟻洞周圍堆滿了半截半截的螞蟻屍體,有的還在無聲的掙紮。
這時,一個女人從田埂跑了過來,看到孫胖子便問:“你媽呢?”
孫胖子用手中的樹枝向後麵的屋指了指,頭也不抬地繼續虐著螞蟻群,他沒聽出女人的焦急。
不多時,孫胖子的母親跑了出來,像風一樣飄過孫胖子身邊,沿著田埂,跑向似血殘陽的天邊。
不知道過來多久,孫胖子玩累了,回到屋裏,從床頭一個紙盒拿出一顆糖,這是年輕的父親昨天給他買的,坐在院前台階上吃完糖,孫胖子才發現少了什麼。
他沿著田埂,一步一晃的向村邊走去,平時的這個時候,母親總會帶他去村口等著父親,今天,母親卻早早走了。
這兩口子會不會因為生活困難不要我了。孫胖子越想越後怕。他加緊腳步往村口走去,他仿佛看見母親拉著父親的手,父親舉著糖在風中晃動。
還未到村口,孫胖子停下了腳步,昏暗的山路上窄窄的一隊人打著火把向村口走來,宛如一條彎彎曲曲的火蛇。為首的是四個人抬著一個用樹枝做的擔架,擔架上躺著一個人,因為擔架很短,男人的小腿在擔架後麵垂著,隨著隊伍的移動在風中晃蕩。
“媽媽。。。”孫胖子焦急的在人群中尋找著。
好半天,人們才發現了站在路邊的他,他太小了。
很快,一個四十多歲的胖女人抱起了他:小乖乖,我們回家哦。
孫胖子被這一抱急了。他覺得這個女人會把他抱走賣掉,他再也見不到他媽媽了,於是,他小手捶打著胖女人的頭,雙腳胡亂的踢著胖女人的肚子。不知過了多久,孫胖子折騰累了,趴在胖女人肩上睡著了。
忽然一陣吵雜將孫胖子吵醒,他睜開小小的眼睛,發現自己仍然在胖女人懷裏,不遠處,他的母親正跪在一個黑色的木盒子旁呼天號地,時而撫摸著那個長長的木盒子。
他掙脫胖女人,跑到母親麵前,雙手抱著媽媽的脖子,眼淚流了下來:“媽媽,我以為再見不到你了。”
孫胖子的母親一愣,定定看著孫胖子,猛的一把把他摟在懷裏,哭得更厲害。
孫胖子趴在她肩上:“媽媽不哭,我在這裏。我沒有走丟。”
那一夜,孫胖子看見他媽哭得昏天暗地。
“我爸他是條漢子,為了自己的女人,為了自己的兒子。他是又經濟頭腦的,可惜他死得太早,為了他兒子能喝上一碗粥,去采藥從山崖上跌下來,你是沒見過那場景。”對麵的孫胖子抹了一把淚,猛抽一口煙。
第二天,孫胖子早早被胖女人搖醒,抱起來:“去看看你爸爸,以後再也見不到了。”
“怎麼會見不到呢?”孫胖子忽閃著小眼睛,配合著穿衣服。
“你爸爸要睡覺,他太累了。”胖女人愣了一下解釋道。
“睡醒了明天就不累了啊。”
“別廢話了,快穿衣服。”胖女人背過身抹了把眼淚。
很快,孫胖子被抱到放木盒子的堂屋內,那個黑色的木盒子蓋子已經打開,他的父親臉上沒有一點血色,靜靜地躺在裏麵,孫胖子覺的這個瘦瘦的男人躺在裏麵像張紙一樣薄。
“爸爸。”孫胖子伸出小小的手,想像平時一樣去摸男人的臉,周圍的人默默的抹著眼淚。跪在木盒子旁的母親哭起來,那聲音不大,卻聽得撕心裂肺。
那天早上,天下著細細的雨,孫胖子在胖女人懷了看著裝他父親的木盒子被四個男人抬著,緩緩走出村口,母親被人攙著跟在後麵,身後是一隊七七八八的人,有的灑著白色的紙。。。
從那以後,孫胖子再沒見到他的父親,哪怕是背影。
也是從那之後,孫胖子的母親像丟了魂似的,整天坐在村口,望著遠方,即使孫胖子餓的哇哇叫,也無動於衷。鄰居們不得不把這個可憐的小孩接去。從此之後,孫胖子便吃起了百家飯。
漸漸,孫胖子長到了四歲,村裏的孩子們圍在一起玩,孫胖子因為搶了一個小孩的糖,所有小孩便圍著孫胖子唱:有人生,沒人要,小孫子,沒人教。
孫胖子急了,歇斯底裏的吼:我有人要,有人教。
院裏最大的小孩指著孫胖子的鼻子:你就是沒人要,沒人教。
孫胖子隨手撿起一個石頭便扔了過去,那石頭不偏不斜砸在那小子的額頭,鮮紅的血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滴一滴由線到點很快滴落在地上。
那小孩愣了一下,隨即用手捂住額頭,做著哭的動作,好半天才哭出聲來,很快,淚水伴著血水,抹了一臉,旁邊的小孩哪見過這陣勢,一個接一個,有節奏沒節奏的跟著哭起來。
孫胖子笑起來:“看你們以後還欺負我。”
不多時,一個精瘦的男人跑過來,他就是那個男孩的父親,他看看孫胖子,猛的一巴掌抽過來,小小的孫胖子被甩出一米遠,臉上火辣辣的。
他緩緩爬起來,大聲吼道:是他們先欺負我的。然後撲過去想要推動那男人,然而,他太小,剛跑過去,男人腿一伸,便被踢開。
那個下午,孫胖子像海浪一樣,一遍遍衝過去,又一遍遍被礁石般的男人踢回來。
黃昏時候,孫胖子拖著疲憊疼痛的小身子回到家,窩進坐在院子石階上發呆的母親懷裏:“媽媽,小則哥哥的爸爸打我,我沒有哭。”
他母親看看眼前的兒子,臃腫的左臉豁然五個指印,身上的衣服上是橫七豎八的腳印。
足足愣了半分鍾,女人的眼裏淚水嘩的流下來,她張大的嘴巴發出巨大的哀號。
村裏人說那個黃昏,女人的哭聲像是三峽大壩決了堤,她所有的苦痛伴隨著這哭聲在山間回蕩。
也就是從那天開始,村裏的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發現女人變了。她不再每天去男人的墳地,不再坐在門口發呆,那塊即將荒蕪的田地也漸漸有了綠色。孫胖子也被她收拾的幹幹淨淨。
愈發如此,村裏的人越覺得女人可憐。
無論怎樣,她畢竟是女人,艱苦勞動的結果,是生活每況愈下。
於是,女人背起了男人的背簍。農活不忙的時候,孫胖子每天早上早早被女人拖起來,背在空空的背簍裏,山裏的霧彌漫著,當太陽透過樹林的縫隙時,母子兩已到目的地,他們像腳下的土地一樣濕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