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不是,其實我並不計較一時勝敗。” 李成梁搖頭說:“他們九人其實足以獨擋一麵,擔當重任,隻是他們還缺少人情世故的體會和曆練。我在遼東雄踞三十多年,你們也許以為單憑武藝嫻熟、兵法精通?其實打仗不能隻盯著戰場和敵手,還要多想想身後。”
“還要看身後?”
“是呀!自古沒有常勝的將軍麼,不把朝廷打點好了,勝了也不見得有什麼封賞,敗了……哼!自然不用說了。天下做臣子的,一舉一動,根子無不在朝廷。就像一個風箏,繩子不在自家手裏。漢朝的李陵你知道麼?”
梨花點頭道:“怪不得老爺每年往京師打點許多的銀子、貂皮、鹿茸、人參,原來是去消災彌惑。”
“不這樣怎麼行?閣老、兵部、吏部、戶部、工部、都察院、科道言官……宮裏的公公們更是不能少。什麼冰敬、炭敬、三節兩壽……這樣有什麼事才會有人給擋著,你看遼東巡撫換了多少人,我還是巍然不動。不然幾個折子就將你參辦了,管你會不會用兵打仗!”
努爾哈赤雖在撫順住了數年,可畢竟不曾與地方官府打什麼交道,遑論那些遠在京城的朝廷大事?李成梁話中滿含了多年的為官處事之道,其中玄機深奧無比,非經曆者難以道出玩味。努爾哈赤聽得自是費解,半懂不懂,一忽兒覺得大有道理,一忽兒又覺得紛亂不堪,理不出一個頭緒,但想到今後免不了要與明朝的官吏往來應付,當下用心體味,漸漸覺得這些話句句入耳,都是洞徹人情世故之言,內心竟有了多聽一會兒的期盼,一時也似忘了闖府是要刺殺此人。正自入神之際,梨花嗔怪道:“老爺說的這些話實在難懂之極,妾身聽得頭都暈了。那都是你們男人的事體,我等這些小女子何必操那些閑心?隻要老爺平安回來,自然踏實了。”
李成梁聽了,見梨花雲鬢半偏,眄睇流盼,登時覺得閨閣之中,麵對如此美人良宵,大談什麼用兵為官,實在大煞風景,攬住梨花的細腰,伸手將她的褻衣剝下,露出嫩藕般的玉臂和紅豔豔的肚兜來,扯下肚兜,露出一抹酥胸,皓白似雪,梨花半推半就,吃吃地笑起來,微閉星眼道:“老爺,拳頭粗的紅燭那般明亮,羞人答答個半死,少時再見了老爺那貪吃的模樣,又要嚇個半死,妾身豈非沒命了?”
大凡男子富貴後討妾,重在顏色,梨花本是個宜喜、宜嗔、宜顰、宜笑的嬌娃,李成梁此時已有些酒意,燈下看美人,梨花笑暈嬌羞,俏臉緋紅,眼如秋波,神昏心搖,不能自持,口中淫喋浪語道:“燈下看美人本是人生的樂事,既然夫人不喜歡,咱就將蠟燭熄了,隻是你不可在床上四處躲藏,以免咱找得心焦!”
努爾哈赤見他起身去吹熄台上的巨燭,心想:“此時若不動手,等他吹熄了蠟燭,一片漆黑,看不真切,閣中的物件他們極為稔熟,以擊不中,給他們躲藏了,哪裏尋找?” 刺啦啦左手扯裂床幃,右手持劍,躍身疾向李成梁胸口刺去。二人纏綿,正在情濃之時,不提防床後跳出一個凶神惡煞般的大漢,吃驚之下,李成梁身手甚是敏捷,仰身向後一倒,想要躲過劍刺,梨花卻驚羞交加,嬌呼一聲,雙手掩胸往李成梁懷裏躲藏,恰恰擋在了李成梁身前。努爾哈赤沒想到二人突然之間移形換位,眼睜睜寶劍便要刺到梨花的前胸,梨花驚叫著閉了雙眼,努爾哈赤陡然看到她眼角閃著淚水,在燭光映照之下分外晶瑩,不忍傷及無辜,猛地一扭腰,寶劍倏地向右蕩開,饒是應變迅捷,梨花的左臂上也被割開了一道血痕,霎時間,淌出殷紅的鮮血。努爾哈赤收住腳步,回看梨花渾身簌簌顫抖,仿佛風中舞動的嬌花,軟軟地暈倒在床上,心下大起憐惜之意。稍稍一緩,李成梁赤著上身翻滾到床幃後麵,向外喊道:“抓刺客——”努爾哈赤挺劍疾刺,李成梁繞床躲避,窗體寬大,又有床幃遮掩,急切之間,刺他不著,努爾哈赤大急,情知總兵府乃虎狼之地不可久留,揮劍將床幃亂砍,躍身而起,李成梁依然繞床躲避,努爾哈赤早已算定他躲閃的方位,身手也比他矯健,李成梁見努爾哈赤預先當頭撲下,阻住逃路,再要躲閃,已然不及,寶劍冷森森地橫在脖頸之上。努爾哈赤叫道:“狗賊,你還我爺爺阿瑪命來!”便要割下他的首級,手腕卻給一雙柔軟的嫩手死死攀住,梨花不知何時醒來,跑上前來阻攔道:“他是朝廷命官,擅殺可是死罪!”
努爾哈赤見她赤著一雙粉嫩的小腳,上身的兜肚將前胸映襯得愈發凹凸玲瓏,雪白的肌膚禁不得輕輕一擊,但她此刻卻橫身將李成梁遮住,想將她扯開,手伸到半途堪堪觸及她渾圓的臂膊,卻驀的縮了回來,臉上一陣窘熱。“好大膽的賊子!”隨著背後有人呼喝,兵刃舞動的風聲破空而來,努爾哈赤無心自保,打定主意要與李成梁同歸於盡,不顧背後的偷襲,用力將寶劍向前一推,當的一聲,一把彎刀劈到,將寶劍蕩開。李成梁危情頓解,大聲命道:“如梅、如桂,此人想必是覺昌安的孫子,不可放他逃了!”李如梅、李如桂二人答應著各舞刀劍夾擊努爾哈赤。努爾哈赤見他們武藝不凡,知道李成梁強援已至,再要支撐下去,勢必凶多吉少,一邊抵擋,一邊往後窗退卻,李如梅舞出一團刀光,冷笑道:“你死了那份心吧!後麵沒有樓梯,看你的身手自然不能從三樓上平安躍下。”
努爾哈赤恍若不聞,奮力擋開二人的刀劍,抓起一把椅子破窗擲出,趁二人一怔的工夫,縱身而起,兩個起落已到門邊,想循原路退走。樓下早已燈火通明,李如鬆與幾個兄弟率領眾家丁,各拿刀槍火把將看花樓團團圍住。他見努爾哈赤沿著樓梯欲下,大喝一聲,揮起鬼頭大刀向樓梯砍下,登時將樓梯砍作兩截。努爾哈赤見樓梯已斷,隻得縱身從兩丈多高的樓閣躍下,他輕功不佳,雙腳重重摔落,身子向後歪倒。不等他起身,數十把長槍齊齊對準他的要害,上來兩個壯漢將他五花大綁,推搡著押入看花樓。李成梁順著搭好的木梯下樓,眾人過來請罪,他哈哈大笑,揮手命人將努爾哈赤綁在楹柱之上,聳眉道:“好小賊,有些膽色!明日看我怎生消遣你!”他心裏惦記著樓上的梨花,轉身上了樓,眾人也各自散去。
雲遮殘月,更漏初歇。偶爾幾聲犬吠傳來,越發顯得孤寂寒冷淒涼……努爾哈赤臉頰奇癢,登時從昏睡中醒來,渾身上下冷得哆嗦。蠟香嫋嫋,燼垂金藕,梨花裹了紫貂大氅,獨自坐在自己麵前,笑嘻嘻地手拿一柄拂塵,拂塵上的一束馬尾兀自在臉上拂動。梨花見他醒了,笑容收斂,變色咬牙道:“你這小賊,看你相貌堂堂的,怎麼竟做這般陰暗的勾當,闖到總兵府行刺!好!你刺了我一劍,我要刺你一萬劍。”調轉拂塵柄,在他臉上左右各打數下,努爾哈赤的臉頰立時火辣辣生疼,梨花撇了拂塵,拔出一把小刀,便要向他臉頰戳下。努爾哈赤冷笑道:“沒想到你這般貌美如花,心腸卻狠如蛇蠍,我不過無意傷了你的丁點兒皮肉,竟要一萬倍的償還,世間哪有這樣的道理?”
梨花收住小刀,驚愕地看著努爾哈赤道:“明明是你傷了我,卻還誣賴好人!我怎麼心如蛇蠍了,你方才拿劍凶巴巴地刺我,何止是心如蛇蠍?我這樣討個公道,有什麼不對?”
努爾哈赤恨她歪纏,憤聲道:“討個公道?你才傷了一點兒皮肉就要戳我一萬刀,那我的爺爺、阿瑪給人無故殺死,該怎樣討還?”
“你是建州衛都督塔世克的兒子?”梨花吃驚道。
“若不是有此大仇,我何必遠遠、遠遠跑來廣寧?”努爾哈赤一酸,想起在家中懸望的妻子兒女,本要說何必拋下他們遠來廣寧,在這個柔媚的女子麵前,又不願失了男人的尊嚴,話到嘴邊生生咽下。
梨花這才明白他不遠數百裏奔波拚死尋仇的緣由,歎了一聲,勸說道:“我家老爺其實也無心殺你爺爺和阿瑪,隻是刀劍無眼,也是難免的。你、你孤身一人到廣寧,也實在是自不量力了,何必白白再搭上一條性命呢!方才你顧惜傷及我才沒能得手,其實、其實你就是殺了我家老爺,你爺爺和阿瑪也不能複生了,你還是回去吧!躲得遠遠的,好生過日子的好。”
努爾哈赤見她轉眼之間判若兩人,心下愕然,搖頭道:“你說得輕鬆!誰不知你們漢人心機深沉,斬草都要除根的,我躲得過麼?天明後怕要給人家砍頭了,還說什麼過日子?”
梨花轉到他身後,解著他身上的繩索道:“你無功被擒,都是因為我,我欠你一條命,我放你走如何?”
繩索一鬆,努爾哈赤活動幾下麻木的手臂,疑慮道:“你放得了我這次,還能放得了下次?我就是出了城,也會給他們追上抓回來,何必非那些周折?就當你不欠什麼罷了。”
梨花以為他信不過自己,急切道:“此時天色將明,城門即刻開放了。你到馬廄中偷出大青馬,那是我家老爺的坐騎,腳程極快,他們斷難追上你的。若再遲疑,姥爺醒來,我也幫不了你。”
努爾哈赤終是不想這樣寂寂死去,問明了馬廄的路徑,偷偷牽了大青馬,出了總兵府後門,上馬揚鞭,到了城北,見城門剛剛開啟,衝出靖遠門,慌不擇路,順著向北的官道疾馳,耳畔呼嘯生風,路上寂寥無人,他明白身後不久必會有驟急的馬蹄聲與呼喝聲,稍一遲緩,將是萬劫不複,再難躲過這場殺身大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