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柏拉圖-1(2 / 3)

她回來得很晚,既不作任何解釋,也沒有一句問候,很快地洗漱完畢回自己的房間睡覺去了。整個套間又恢複了安靜。坐在縫紉機前王舒隻是片刻受到了打攪。

現在,他比她回來以前更加心安理得了。在她回家以前,他的思路還部分地索繞著她。當她回來後睡下就像從此死去了一樣,她在他的思緒中徹底消失了。隨著夜晚的深入費嘉的形象更加清晰,也更加完整了。他半臥在床上思念著她,默默地吸著煙。他的思想逐漸趨於神秘領域,遭遇微妙而意外。後來他幹脆盤起雙腿,脊背繃直守住丹田,期望得到某種超然之力的指引。他默念著費嘉的名字,直至小腹發熱,他不由地出了一身細汗。與此同時,另一間房子裏的女人在夢中發出鼾聲吃語--一個屋頂之下的兩個世界已經相去甚遠了。

多多早起上班的時候工舒還在睡覺。接著他們將錯過一天,直到晚上她下班後他們再次聚首-一這僅是理論上的可能性。實際上,他們早就不在一起吃晚飯了,雖然王舒時不時還會做一次晚飯,並記著放上兩套餐具。他已經習慣了自斟自酌。

當然,會為她守夜,如果多多回來得太晚(超過十點半)他會沿著她的來路迎出去。

這隻是說明他過於神經質,她幹擾了他的節律,使他覺得心中有事,因而不踏實。

他並不非要知道下班後她去了哪裏,如果通宵不回她隻須事先通知他。王舒並不想鬧得那。僵,特別是當彼此的心思都心知肚明之後。現在他們已不像以前那樣拚命爭吵了,畢竟還住在一個屋頂下。也許王舒對多多多了一種房東的感情,那房子是他父親留下來的,無論結果如何,他將留在原地,而她將從此離開。他對這房子及其使用負有責任。多多的行為則越來越表明她是一個臨時的棲身者。在她離去之後誰將進入這裏呢?不用說,隻能是費嘉。

多多在一堆借債的信中發現了那首“孩子們的合唱”。

她推醒王舒,問他詩是寫給誰的?

王舒說:“不寫給誰。”後來又說“是寫給你的。”

多多從鼻孔裏哼了一聲,說:“我寧願相信不是寫給我的。”

王舒說:“隨便你。”

多多不再深究。她明白這也許是相互關係的新起點。至少今天晚上她可以回來得更晚些了。

她興高采烈地去上班,他翻了一個身繼續睡覺。一番幹擾使王舒耽誤了起床時間,差點沒能及時趕到學校。上午三四節有他的課。王舒從十六路車上下來直奔學校大門,在校門口他聽見了第三節課上課的鈴聲。學生們向各自的教室飛奔而去,突然之間校園裏就變得空無一人,隻有路邊的幾棵小樹挺立著。從校門口到王舒授課的大教室足有三百米,事已至此他反倒不急不躁起來。王舒消消停停地沿著大路向教學樓走去,姿態顯得格外沉著。

費嘉今天也遲到了。她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晚於王舒進入學校大門。那車在王舒的身後一陣亂響,他聽見了但沒有想到是她。很快,她就超過了王舒,騎到前麵去了。他突然之間看見了她,不禁受到極大的震動。另一個情況令王舒更是瞠目結舌:費嘉竟然在他前麵十幾米的地方停了下來。她跳下車座,對著自行車鏈盤一陣猛踢。她想表明的是:自行車壞了,所以需要停下來修理。如果她想在前麵的路上等他過去,除此之外也不可能有別的理由了。王舒永遠也不會相信她的自行車真的壞了。她跳下地來,猛踢她的自行車,雖然那車的破舊程度足以使她這樣,但還是過於湊巧了。

王舒從費嘉的身邊走過去,不發一言。他意識到自己的脊背進入了對方的視野,姿態越發僵硬。身後的空氣有著無窮的壓力,似乎要將他推倒一樣。王舒的心裏懊喪不已:他無可挽回地失去了一個與她單獨說話的機會。在那條路上,費嘉的自行車很快恢複了正常,她再次從後麵超過王舒,突然間失去的機會再次來臨,但他還是什麼都沒有說。

作為學生,她理應主動問候老師。然而他們麵朝同一方向,雖說在同一條路上數次相遇,但從來沒有麵對著麵過。她的失禮情有可原。況且王老師緊張得像一隻驚弓之鳥,看上去未免讓人害怕。如果他是和顏悅色的笑眯眯的情形也許會有所不同。王舒為自己的生硬拘謹而感到萬分悔恨。他看著她遠去,再也沒有停下來。他以無限溫柔的目光目送她拐過報欄,消失在左手的教學樓後。

一分鍾以後他再次見到她,那時費嘉已置身於一個集體中。七十張等待已久的麵孔向他抬起。課代表對他說:“王老師,你遲到了!”

王舒與費嘉交往的三種可能方式。

一,隔窗而望。

二,感覺到身處同一個萬物複蘇的世界裏。

三,在課堂上,她與同學們在一起,而他是他們的老師。

在第一種情形下,實際上並無王舒的位置。他作為一個窺視者被隔絕在畫麵以外。費嘉意識不到他的存在。

第二種情形實際上隻存在於王舒的想象中,費嘉的形象是虛構的,缺乏實在性。

隻有第三種情形交往才是名符其實的,然而這不過是王舒與某個集體的交往。

雖然費嘉身處其中,也不過是七十分之一。

王舒朝思暮想的其實是一對一的接觸。在那條通向學校大門的路上終於發生了此事,雖說雙方未置一詞,但卻是切實的私下接觸。當然,方式未免古怪了一些:

不曾對視(麵朝同一方向)、反複再三(先是費嘉經過王舒,然後王舒經過費嘉,最後費嘉再次經過了王舒。),整個過程始終被寂靜所籠罩c

盡管有致命的缺憾,接觸本身怎麼說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

王舒凝視著躺在抽屜底部的學生名單,實際上他隻是盯著費嘉的名字。現在,這名字如此突出,在名單上一望而知:除了女生的名字旁特有的星號,費嘉的名字旁另有一個紅筆勾出的五角星--一自然是出自王舒之手。這樣裝飾著兩顆星的名字在名單上隻有一個,甚至在王舒數年的教學生涯中也是唯一的。名單上的費嘉與她所在的集體拉開距離,脫穎而出。王舒亦可無視他人的反應,與那名字做公開而單獨的交流。

我們終於可以肯定地指出:他不是在讀書或看學習材料,如此專注而呆板的神情隻是在閱讀費嘉的名字。他一讀就是兩小時,與政治或業務學習的時間相當。難以說清的是,他的木僵狀態是被非人性的學習製度折磨所致還是由於單相思。二者的實質相去甚遠,但在王舒的反應中已合二為一了:生硬敏感,與環境格格不人,內心卻激情似火。

王舒越來越珍惜每周兩次的學習時間了。他珍惜每一次來學校上課的機會。除此之外他並無理由呆在學校裏。早到和遲走都是不可想象的-一他本人倒是願意這麼做,但在同事看來一定是奇怪極了。王舒懊悔以前做得太極端,以至放棄了某些基本的權利和方便。他不可以在無所事事的情況下留在學校裏,逛逛校園或去別的教研室串門。不可輕易地去學校食堂吃飯、去操場打球、去教學樓看看學生的晚自習。當然他更無可能去學生宿舍,尤其是抵達女生宿舍的道路在他的腳下簡直不亞於登天。倘若他真的不顧一切地去了,必定引起軒然大波,大家會認為他得了神經病或是地震的先兆。這樣說並不過分。

王舒多麼嫉妒他的那些幸福的同事,以校為家,在教學工作之餘,吃喝拉撒玩樂愛恨全在校園這方寸之地。他多麼想成為他們中的一員,然而為時已晚。他必須保持住自己既有的形象和風格,千萬不可叫人看出絲毫蛛絲馬跡。表麵上他比以前更堅定和果斷了,甚至不再使用教學樓內的廁所,哪怕小便。如此一來活動範圍越發狹小,可供利用和帶來機會的因素更加有限,嚴格地說幾乎沒有。除了祈禱命運他真不知道自己能幹些什麼。

期末時王舒決定對學生進行口試。這在社建(社會主義建設)這門課的曆史上是絕無僅有的,好在此專業的老師隻有王舒一人,他可以自行其是。如此標新立異的做法倒也符合他孤僻古怪的性格,同事們見慣不驚。王舒解釋說:這是圖省事,如果筆試的話還得出試題、批試卷,都是他一個人的事。口試不僅方便,而且可根據學生平時表現對其成績進行綜合評定。他振振有辭、言而在理。事實上不難看出他的計算有誤。口試必須每個學生分別過堂,按一人五分鍾計,七十名學生就是三百五十分鍾,約六個小時。在六小時之內不間斷地與學生交談絕不是一件輕鬆的事。

不會有人猜到他的心思,人們隻是把他當成了一個執意進行教學方式改革的人。

誰又能想到他如此大動幹戈,僅僅是為了一個女學生?為了能順理成章地見她一麵,並行進五六分鍾的單獨交談。在那種情況下(口試)不交談都是不可能的,談話是口試的必要條件。她將別無選擇地與他說話,他也一樣,他們將被迫麵麵相覷。他隻是為見她一麵安排了這次口試,自然在不知道的前提下她不會因此而感動。將來的某一天他或許會對她談起所有的這些苦心,而此刻王舒隻是感動了自己。所有的人都渾然無黨,他欺騙和利用了他們。王舒想象他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道德錯誤(欺騙和利用群眾),然而這都是為了費嘉。這樣想,他的情緒就更加激越和澎湃了。

為了她他甘願做一個壞人,和家庭決裂、拋妻別子、與朋友反目,甚至利用群眾……她是下午走進他的辦公室的。當時天氣陰沉,光線很暗(沒有開燈),有四五個學生圍著他磨蹭,想把成績從良好提高到優秀。門外的走廊上另有一批學生,大聲地喧嘩著,隨時等待他的召見。她既不屬於外麵一夥也不屬於裏麵的,夾著書包溜進辦公室(在點到名字之後)。她沒有加入那些圍繞著他的學生,而是來到一張空著的辦公桌前,從書包裏拿出一本書。費嘉耐心地等待著糾纏王舒的學生離去,後者用眼睛的餘光注視著她優美的閱讀背影,感到他們之間存在著某種默契。這時候他們的目的是一致的,都想讓那些爭取提高成績的學生盡快離去,以便他們早點開始。

終於,他們(糾纏他的學生)在願望得到部分滿足後離開了,她來到他的桌前,在椅子上坐下。辦公室的門被帶上,整個房間裏隻剩下他們倆。除了王舒的辦公桌外另有五張辦公桌空著。他選擇了一個既不是政治學習也不是業務學習的下午,並與教研組長打過了招呼,辦公室將歸他使用到天黑,不會有任何同事進來打擾。這是空間情況。時間,僅有五分鍾,王舒心中有數,也許可以適當延長,那也不得超過十分鍾。十分種是極限,極限一過就會引起懷疑。他公事公辦地向她提出一些問題,聲音刻板得連自己都不敢相信。對方-一作答。他注意到她的緊張,那也是學生麵對一個嚴肅的老師時慣有的緊張,況且,這是在考試。她並沒有緊張得過分,以至於失態。總的說來她的緊張不過是對他緊張的反應,是他不能讓她放鬆下來。

他背對窗戶而坐,麵孔處於陰影中,那陰影給他以必要的安全之感,使他可以稍稍放肆地盯著她相對蒼白的麵容。她的臉迎光,與他的臉近在颶尺,他從來沒有這麼近地看見過她,他覺得因此而更喜歡她了。她不再那麼抽象,就像是從紙麵上凸現出來,變得那麼具體。他分明看清了她說話時嘴唇彎曲和移動的形狀。他看見了她臉上的青春痘和時而出現的笑紋。她的臉並不像遠看時那麼光潔明亮,這樣更好,更能打動他的心。

他向她提出諸如“社會主義建設的總路線是什麼?”這樣的問題,一麵無限溫柔地盯著她。他的眼睛和嘴巴封閉在各自的領域裏,並不相互配合,但也不相妨礙,它們向費嘉發出兩套不同的信息,她用她的目光和話語分別承接著。她一麵回答他的問題,一麵迎擊他的目光,絲毫也沒有示弱的表示。倒是他,內心惶惑不安。也許,他的目光過於坦露了?也許是他的那些問題不夠尖銳。他很想將它們(目光和提問)合而為一,以確立自己完整而可信的形象。可它們繼續分裂著,沿著各自的軌道奔馳而去(他約束不住),像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口試結束以後王舒很想說點別的什麼。這是一個機會,使他有可能整合自己。

他說:“我給了你一個優。”又說:“實際上你回答得並不好,也沒有好好地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