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青青和小霞,她倆的個性相去很遠,出身也不一樣,但那一陣她們挺好。我想可能是在威瓦求助於曾偉之後,她們的關係變得親密了。我在宿舍裏明顯地感到了壓力。青青是任何一個機會都不肯放過的--為了排擠我,即便不說話那種優越感也是顯而易見的,讓你都不敢看她。在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上她拿話刺你。那時候流行一種測試性格的方法,就是說出你最喜歡的幾種動物,通過你喜歡的動物就能看出你的性格和為人。我當時說我喜歡孔雀。青青在一邊就說了:“孔雀有什麼好的?
孔雀愛虛榮,為吸引異性而炫耀自己的羽毛。”我非常難過,又覺得在宿舍裏無法待下去了。一個是青青,可謂宿敵。一個是小霞。小霞待我不錯,但現在這些事兒鬧的,我倆也好不到哪裏去。我覺得自己又該生病了。
我很想出去住一段,租房子。我們學校有規定,第二學年以後可以在校外租房子,但必須得到學校允許。我們學校的男生基本上都是在外麵租房子住的。按規定,他們不能住在校內(因我們學校女生太多)。那些特別搗蛋的才被安排在校內住,學校怕他們在外麵闖禍。像曾偉他們就住過一陣子學校。後來覺得成熟了一些,才放他們去外麵住的。有些女生也在外麵租了順德村農民的房子。她們大多是得到學校批準的,也有的就這麼自己出去了。我拉小凡一塊兒去外麵租房子,她膽子小,不肯。我想起冬冬臨別時對我說起的許朝暉、趙一萍,就去中文係找她們。許朝暉、趙一萍問我到底出了什麼事兒?我說:“也沒出什麼事兒,就是在宿舍裏感到特別壓抑,想出去住。”許朝暉說:“在外麵租房子又貴又不安全,還不如去理航的女生宿舍裏住一陣子呢。”我覺得這個主意不錯,就去找小張。我對他說:“我想到你們女生宿舍去住幾天。”他又問我出了什麼事兒什麼的。我也知道,他也不認識他們學校的女生,去女生宿舍裏找個地方他也找不著,還得把那些雞零狗碎的事兒跟他講一通,實在沒這個必要。我就說:“算了,不用你操心了。”最後,我去找了許德民。
那次教室談話以後,我們的關係已經正常。我對他說:“我想出來住一段。”
“怎麼回事兒?”他問我。免不了又解釋了幾句。我說:“宿舍裏的那些個事兒吧,也說不清楚。反正我覺得再往下去人得生病。能不能在你們理航找一個女生宿舍,有一張鋪我先住幾天?”許德民說:“可以,那沒問題。”當天晚上他就幫我找了一間女生宿舍,我住了一夜。第二天許德民來找我,說:“正好有一個機會,你不必急著回你們學校了。”他有一個老鄉是理航學生食堂的師傅,在學校裏有一間平房。他正好回家結婚,讓許德民給他看房子。許德民說:“你可以在那邊住一段。”
我特別高興,還沒去那間房子呢我已經把它想象得很好。
後來我們一夥人就過去了。我、許德民、小張,還有許朝暉。趙一萍都去了小平房。第一天我們特別開心,那兒吃的用的都有,是居家過日子的地方。當然也比較簡陋。簡陋也不管它,比我們學生宿舍的條件反正是要好。我們自己做飯吃,做了一桌子的菜。我們鬧到很遲,第一個晚上許朝暉、趙一萍也沒回宿舍,陪我一塊兒住的。第二天大家又在一塊兒玩,許朝暉、趙一萍說無論如何她們得回學校去。
最後就剩我、許德民和小張了。許德民說:“這裏不安全。”他讓小張在外間守著我。我說:“這怎麼行啊?絕對不行。守我一夜他明天還上課不?而且這也不是長久之計嘛!”許德民說:“不行,這地方很不安全,無論如何得守。守一夜是一夜嘛。”沒辦法,小張在外間的沙發上待了一夜。
我就這麼住下去,很愉快,每天晚上都自己做飯,大家在一起吃,就像過節一樣,許朝暉和趙一萍經常過來。白天回到我們學校去上課,下午三點多鍾我就過來了,開始忙活。覺得這樣的日子真不錯呀!我們把主人備在缸裏的糧食、豆子什麼的拿來煮了吃,覺得特別香。平房挺破的,就像兩間棚子。即便如此還是感覺好。
而且就是這種簡易的感覺-一簡易的生活、簡易的一住房和簡易的夥食使我感覺特別好。大家在一起,在燭光的映照下,每個人的麵孔都那麼地純樸。
大約過了三四天,有一天晚上許德民把我叫出去。他這個人講話從來都不是很直接,你可以認為他挺照顧別人的,也說明他很成熟。他的談話牽扯到小霞,說他那時候和小霞來往,她還借了他的錢,後來也沒還啦什麼的。我才意識到許德民身上沒有錢了。我們每天晚上吃飯都是我和小張買菜,有時候許德民也會帶點東西過來。我說:“那沒事兒。”就把小張叫了出來,問他身上有沒有錢。他說:“還有,還有四十塊錢。”我讓他把四十塊錢拿出來,給了許德民。
這段生活對我來說的確是很有好處的。有一天我就豁然開朗起來了。本來許德民在我心目中的形象非常完美,很理想化,可能是因為距離關係,接觸的時間不多,方式也很有限。大家在一起吃飯玩呀,處的時間一長我就感到解脫了。這個人也很普通嘛!不是說他壞,而是很普通,一些願望心眼兒都是普通人所具有、不見得比普通的一般的人高明到什麼地方去。那種神秘感在我心裏已經沒有了。想起自己當初為他喝酒為他哭,覺得很遙遠。他也講到自己,說那時候以為像我這樣高知家庭出身的女孩子是高不可攀的,沒想到和我處長了覺得我這人也很平易嘛,待人接物和他們也沒什麼兩樣。當時我就覺得他的論調很庸俗,我說:“高知家庭出來的孩子當然是不會和別人有什麼不同的。”許德民覺得能夠和我這樣的父母都是大學教授的人做朋友是挺榮幸的--一喝多了的時候他就這麼表達他的感情。我覺得他挺土。但對小張許德民是不怎麼放在眼裏的,這點也讓我不是很高興。
他經常支使小張,讓他幹這個幹那個,缸裏沒米了讓他去買米,他也不給錢。
但總的說來那些天日子過得挺不錯。
後來談到我們宿舍裏的矛盾,許德民表示他很想從中調解一下,他覺得他有這樣的能力,能夠做到這一點。我就說:“你別把自己看得太高了。而且也沒有什麼具體的衝突,女孩子之間的事情都是很微妙的。”許德民不再說什麼。我千叮嚀萬囑咐,讓他不要到我們宿舍裏去,傳什麼話,因為我想他有可能這樣做。我莫名其妙地跑到這裏來,住在這兒,又說得不很清楚。沒準他會跑去問小霞或青青:你們宿舍到底出了什麼事兒啊?怎麼孔妍跑到我們學校裏來啦?
最後一個晚上,我已經準備回宿舍住了。又是一個星期六,他們理航又有舞會,當時我不想跳舞,收拾收拾就準備回學校去了。在路邊的樹影裏我看見我們宿舍一夥人,她們是來跳舞的。走過去的時候我和她們打招呼,就小凡一個理了我。再一看那不是許德民嗎?他站在那兒正和小霞、青青她們說話。他衝我點了一下頭。後來我就到了宿舍裏。
十一點左右,她們跳舞的回來了。青青和小霞繃著臉,情緒挺敵對的。這我也習慣了。後來下麵汪大姐喊,讓我趕緊下來一下。我下去一看是許德民,也不知他怎麼買通的汪大姐,關門的時間已經過了。我問許德民:“怎麼回事兒?”他說:
“今天晚上你別住在上麵。”我感到奇怪,就說:“我幹嗎不住在上麵?學校已經知道我住在外麵了,而且現在我已經搬回來了,幹嗎又不住了?”他說:“‘反正你聽我的,沒錯。聽我一句,聽我這一次。”我說:“到底出了什麼事兒?”他說:“現在時間不多了,你們要關門了,你跟我走,還是跟我回理航,在路上我告訴你。”
出了我們學校的後門,我說:“現在你可以說了,到底出什麼事兒了?”許德民說:“你再在我們學校住一晚上,明天回去以後我求求你,為了我,為了你,為大家好,千萬你得忍耐。”我說:“我幹嗎要忍耐?是怎麼回事兒?”他就說:
“小霞說的,她要角你一耳光。”我一聽就跳起來了,我說:“她憑什麼打我耳光!
到底出了什麼事兒了!”許德民說:“我真不知道,如果你和小霞鬧起來了,我會站在哪一邊。”我覺得挺荒唐,在小平房住的時候許德民說他和小霞已經徹底斷了,再也沒有什麼可能性了。後來看見他站在路上和我們宿舍的人說話是覺得有點奇怪,但想想也不奇怪,他不是和小霞一個人在一塊兒,是和她們一夥人在一塊兒。突然許德民又冒出一句讓人吃驚的話,他說:“我和小霞正在熱戀。”
我想:這才幾天的事兒?五六天吧?我們是在一塊兒的,一起吃,而且你跟我說完全沒有可能了,怎麼就突然熱戀起來了?我沒再多問,又在理航的小平房裏住了一夜。
臨走許德民反複叮囑我:“要忍耐,忍耐,千萬不要先動手。如果打你的話也不要還手。”我告訴他:“這不可能。如果打我我怎麼不還手?憑什麼?憑什麼?”
心裏惴惴的,我就回來了。見了她們彼此都沒說話,但也沒發生什麼事情。
後來學校調查我到校外住這件事兒。到校外住是要得到允許的,我沒有得到允許就去住了。薑老太太找到我,問我住在什麼地方的?什麼時候出去的?什麼時候回來的?一共住了幾天?我如實地對她說了。她特別想知道我為什麼要到外麵去住。
我說宿舍裏的氣氛比較壓抑,至於具體發生了什麼事兒,我也說不上來。薑卓不相信,居然宿舍裏都待不下去了,肯定是有原因的。再說小霞的成績下降得很厲害。
我們宿舍的問題一定得解決。她又找了青青和小霞談話。不找則已,一找她們正憋著一肚子的火,無處發泄,就爆發了。她們講了我很多的不是。薑卓又找到我核對情況。這樣一來事情就鬧大了,很多事情都出來了。
青青、小霞認為我們宿舍的這些事兒都是我挑的,說我造謠,說我說小霞和威瓦早就開始同居了。我說的,青青晚上經常不回來住。還有什麼豆子的事兒。弄了半天我才明白,她們是說我在理航住的那幾天吃飯不給錢,而且把人家的豆子啦糧食啦隨意糟蹋。還說我和小張才是真的同居的呢。後來係裏讓我和小霞當麵對質,這裏麵到底誰在說謊?到底哪些是事實?給了紙,讓我們分別去寫,然後放在一起看。我一看,頭都大了。很多事兒我根本沒有說過,或者不是那麼說的。也不知道許德民是怎麼對小霞說的,反正特別可怕,我完全是一副造謠中傷者的模樣。感覺我是擋在他們之間的唯一障礙,我一直在勾引許德民。當然我特別注意到許德民追求小霞的那一段,她不願意,他怎麼就把頭往牆上撞。我真難以相信,這麼穩重的一個人竟然也如此失態,為了愛情也會這樣做。
當時我已經不行了,從辦公室出來以後神情恍惚。他們派人看著我。他們認為這件事與許德民此人有關,又去理航調查他,這個人到底是怎麼回事兒?薑老師其實恨我恨得要命,但這時已經不敢把話說得特別嚴重了,看我的樣子可能要出事兒。
那麼她就壓迫小霞肥憤怒全都發泄在小霞身上,就罵她、讓她寫檢查、讓她交待情況、威脅她。我經常看見小霞在宿舍裏哭。當時小霞受到的壓力是最大的,她為我,擔待了很多。我呢?他們不敢加以限製,派人跟著我,隻要我不出事兒,那就謝天謝地了。把我平安地送回我父母的身邊是他們當時的目標。他們禁止我再去理航。
我想想還是不行。一天中午我一個人又去了,到了許德民他們教室,見了許德民。
他要對我說什麼,我說:“你別說,你聽我說。在這個世界上”-一這段話我已經想了很久,我說:“在這個世界上,我第一尊敬的人是我父親,其次就是你。沒想到你會對我這樣。你真是連狗都不如!”說完我看著他。當著他們同學的麵的確挺可怕的。許德民一聲未吭,轉身出了教室。我看他走路晃晃蕩蕩的樣子,心想:這個人也垮了。我為他挺擔心的。第二天我又去看了他一次,在他們教室窗外,他們在上課。我看他挺開心的,在那兒笑,坐得很端正,胸脯挺得高高的,一切都很正常。我就想:昨天那種樣子是不是裝出來的呀?我也說不清楚,就回來了。
我這邊一回來,他們就把我去理航的事兒彙報到了係裏。係裏拿我也沒辦法。
他們也知道我和小張的關係。他們也不反對,甚至還利用這種關係。我們學校找他們學校交換意見,我和小張的關係得到了他們的允許。他們的目的是通過小張來照看我。那時候也允許我往理航跑了,就是得由小張護送。我覺得我的待遇還是挺優越的,與眾不同,突然大家都關心起我來了,擔心我出事兒。我也絕對可能出事兒,我自己都知道這一點。在我們學校上課,願上就上,不願上就不上,經常待在理航。
後來他們又允許我在外麵租房子,果然我就在順德村租了一間房子。我愛去就去,我不去也沒有關係。汪大姐對我也是敬而遠之。我意識到:隻要你豁出去了,你不怕死,你什麼都不怕了,突然一切都改變了。我當時的感覺恍恍惚惚的,在一種近似麻木的心情當中。這種心情造成了我周圍的一種氣氛,改變了以往的事物,也改變了別人對我的觀點和看法。所有的人都在原諒我,哄著我,甚至在佩服我。因為我一切都與眾不同,他們要用不同的尺度來要求我,給予我不同的待遇。因為我這個人是可能做出讓他們害怕的事情來的,這點是特別分明的。所以我感覺到我是病了,神經不對頭,但同時我又覺得特別地清醒。好象這種病就是過分的清醒和明察秋毫,清醒到你都覺得你不重要了,但正是這種不重要又使你變得特別重要。我處於精神迷狂的狀態中,人顯得很興奮。那時候我天天去理航。我已經不去找許德民了,我去找小張。有時候他們還上著課呢,我在門口一招手,他們同學都看見我了。
後來小張對我說他們同學特別羨慕他,有個女朋友,天天都來,跟他一塊兒看書,一塊兒走路。
許德民和小霞的關係倒是完了。雖然許德民告訴我他們在熱戀,雖然差一點他們就成功了。後來我們學校去調查這個人,很多事兒就暴露出來了。他和附近玻璃廠的一個女工好過,竟然也在他們老鄉的小平房裏住過。這些不僅我不知道,小霞也是一無所知。據說小霞也去罵了許德民,然後兩個人就吹了。
其實我的精神狀態還不錯,但後來體力不行了。我覺得自己快完蛋了。我開始生病,學校趁機通知了我們家裏,讓我回去住一段。在這種情況下他們也不敢為我負責了。後來我就準備回去了,準備走冬冬這條路,也沒有別的指望了。小張來幫我捆行李,我準備走人。直到此時青青、小霞都沒有和我說話。曾偉跑來送我,他說他很佩服我--也不知道是從何說起。臨行前我和他們一一道別,所有恩恩怨怨這些人我都見了,都到他們那兒去過了。甚至許德民我也去見了他。唯一沒搭理我的人是小霞,我非常悲傷。包括青青最後也跟我說了話。臨走那天我找了所有的人,對他們說:“我要走了。”天氣特別地晴朗,上午,他們都在上課,我真的走了。
山坡上的草那麼綠,太陽就在那邊山坡的頂上,我跑了過去,拉著小張跪下來。身上暖融融的,癢酥酥的,我覺得這種癢一直蔓延到心裏去了。後來我在浪碧停了一天,見到了冬冬。她告訴我她又有了新的男朋友,是分到九零三所來的碩士生,目前郭洪濤還蒙在鼓裏呢!
199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