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叉跑動(3 / 3)

他極為機械地做著她所需要的一切,買菜做飯,和她上床,洗滌她血汙的內褲,跑她愛看的錄像帶……。他是那麼的準確無誤和及時,看起來就像是因生活的需要設計出的某種裝置。對她來說,他是那麼的好用和順手,甚至比自己的肢體用起來還要便當。她和他分享著本屬於他的身體功能,這或許能使她暫時忘卻自己備受摧殘的身體。他們合用著一個身體,步調逐漸趨於一致,當然這是以合用一個靈魂為代價的。在他們之間對抗已不複存在,這裏隻有一個靈魂,一個意誌和一個自我。

那個靈魂或自我顯然是毛潔的,隻能由她提供,她必須對此負責。這就像瞎子背著痛子走路,其結合必定是天然而緊密的。一段時間以來他們相處得如此和諧與默契,似乎那最後的毀滅離他們越來越遠了。

兩周以後毛潔已能由李紅兵陪著來到室外散步。她去指導老師那裏露了一下麵。

目送毛潔的身影進入教學樓,李紅兵來到車棚前的一棵樹下點上了一支煙。他在外麵等了她約半小時,直到她平安無事地出來。他們在環境優美的校園裏繼續漫步了半小時,毛潔的左手緊緊地抓著他,右手同時伸進袖管裏撫摸著他光裸的肩膀。她幾乎是吊在他的胳膊上的,然而李紅兵喜歡這樣的感覺。這是他們第一次公開亮相,沿途至少碰見了她的三個熟人,毛潔極其活潑地和他們打招呼。看見她和另一個男人在一起他們不免吃驚。李紅兵思忖道:如果她的身邊是朱原情形恐怕會自然很多。

當年她定然以同樣的姿勢依偎著他,並走過了三年的漫漫長路,他們(她和朱原)才是一對名符其實的校園情侶呢!出了校門他才感到少許放鬆。回家以前他們路經了菜場。當他與小販們討價還價的時候,毛潔被安頓在一家小吃攤上吃一碗鴨血湯。

後來他把她背上樓去,短暫的旅行暫告結束。

自此以後他們每天都要出門活動。與毛潔流產前相比上街逛商店的時候少了,他們更多地來到公園、郊外。十月的北方,秋高氣爽,自然界的樸素風光與他們動蕩後的和平心境協調一致,更重要的是李紅兵的那筆小小的存款也將消耗殆盡,他們不可能再無節製地揮霍了。

這天,他們來到附近的農村,毛潔徑直走向路邊的一幢灰色平房。李紅兵跟隨著她,竟毫無預感,隻是覺得她的行為有些奇怪。恍惚間她用鑰匙開了門,在招呼他進去,就像到了家一樣。他們來到一間完全陌生的房子裏,李紅兵不禁有些緊張。

毛潔解釋道:這是她和朱原合租的房子,她已經有很久沒來過這裏了,本來她也許不會再來了,因為這次消耗體力的散步,既然來了何不在此休息一下再走呢?她說得人情人理,但言不由衷,李紅兵有理由認為這次意外的造訪實際上是她有意安排的。這是他們(她和朱原)共同生活過的地方,他們曾在這裏做愛,她委身於他,通過長達三年的摸索就是在這裏他們結束了童男與處女的曆史。以往曖昧不明的想象變得真切,李紅兵甚至都不敢應對方的要求在那張唯一的床上坐下去。如今,一切還保持著原樣:一張簡易的書架,牆邊的桌子,那上麵的煤油爐和炒菜鍋,幾棵萎縮變黑的白菜--一日常而瑣碎的事物刺激著他。當然也免不了那些女孩子喜歡的小擺設小掛件,充斥和點綴著這簡陋的棲身之所。牆上貼著的港台影星照片說明了她某一時期的欣賞趣味或者他們的共同愛好,對此她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但在李紅兵看來,貧窮的生活和平庸的審美此刻卻有著無窮的魅力,他真願意在她完全成熟以前就遇見她。毛潔微笑著,在他的耳邊輕聲說著什麼。她為他置身其間表現出的孤立和僵硬姿態而在憐憫他,向他賠著不是(此行沒有向他事先通告)。她告訴他:實際上他們在這裏並沒有住多久,大約一個月吧,朱原就和她分手了。一個月而不是他想象中的三年。朱原走後毛潔繼續在這裏住了一段時間,直到遇見了李紅兵,然後這間房子就一直空著。當時他們預交了半年的房租。遺憾的是事情的發展與人們的預想往往相去甚遠,要不是那意外的分手他們至今還住在這裏呢。當小屋裏逐漸黑暗下來時李紅兵發現有一點紅光在牆角閃爍,原來是一隻充電器。那紅色的閃光既神秘又活躍,就像是某種有生命的東西。為避免情緒的過份沉浸毛潔擰亮了桌上的一盞台燈,她不無討好地說:“實際上我早就知道你了。”一麵說一麵拉開抽屜翻弄一些磁帶。她找出一盤磁帶卡人床頭的隨身聽。那隨身聽接有兩隻小音箱,隨即樂聲就流瀉而出了。這是他的磁帶,他的歌,他的演唱,但那無限的哀傷和悲痛卻是屬於她的。他試圖用她的耳朵與心靈去聽他的歌,想象著朱原離去後它們帶給她的辛酸與慰藉。他站在那裏代替她傾聽和落淚,甚至在旋律之外他聽見了四周鄉野的安靜和寂寞。這裏不僅是他們相愛盟誓的地方,更是她懷念與撫慰自己的所在。朱原離開後她仍在小屋裏住了兩個多月,懷念著他為他流淚,一遍遍地聽著那些歌,擺弄著她的隨身聽。

隻要我閉上眼睛,就會看見你,因此我多麼怕,怕,怕那夜晚,我多麼怕,怕,怕睡覺的床,我多麼怕,怕,多麼怕睡覺。

隻要我睜開眼睛,你就會消失,因此我怕,怕,怕朗朗的白晝,我多麼怕,怕,怕這是做夢,多麼怕,怕……怕我就醒來。

她向他推薦自己喜歡的歌,忙著在抽屜裏翻找,吱吱地倒帶,其熱情程度一點也不亞於看那些黃色錄像。她總是這樣的匆忙和投入,不放過任何一個極端,絕對純潔的愛情以及絕對下流的肉欲的沉浸,麵對二者時她的態度總是一如既往的認真。

而他李紅兵本質上說來是一個平庸的人,習慣於中和的事物。就像他與她做愛時需要愛情的表達一樣,此刻,在一支傷感的愛情曲的進行中他提出與毛潔做愛。就在這裏,這張床上。他的要求遭到對方嚴厲拒絕。他們認識以後這還是第一次,第一次他主動提出與她做愛,第一次她滿懷厭惡地抗拒著他。她對他說:“你要是再不停止我就喊救命了。”“為什麼不做?”他掐著她的脖子問。“為什麼不做!為什麼不做!”讓他不能理解的事情真是太多了。“為什麼不和我做愛?為什麼你提出來我就要和你做?為什麼我提出來你就不和我做?為什麼不能是現在?不能是在這張床上?為什麼你能和他在這裏做,和我就不能在這裏做?為什麼你要把我領到這裏來?”她拚命掙紮,眼淚汩汩而出,李紅兵不禁問道:“這眼淚是為誰流的?”

後來她安靜下來,不再反抗,他無須用很好大的力氣就能控製住她。他在她的上麵喘著氣,而她寂靜得連一點聲息都沒有。她隻是瞪著他,眼睛一眨也不眨,不斷湧出的淚水裝飾著她的凝視,在燈光的反射下她的眼睛就像兩塊昂貴的寶石。她讓他感到了自己的粗鄙和惡劣。現在,他很容易地就能剝去她的衣服,然而他無法那樣去做,她那無欲的裸體將閃耀出更加眩目的光芒,是他所不能麵對的。李紅兵不能理解自己為什麼總是那麼被動。當他拒絕她的時候感到自己就是一具屍體,而她紋絲不動時卻那麼的高貴,神聖和不可侵犯。他趴在她的身上惶惑起來,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好。體麵地離開?為時已晚。繼續下去?也已經無此可能。他的熱情隨對方反抗的停止而急遽減退,他明白某些事情隻有在對抗爭鬥之中才能得以完成,至少對他來說是這樣的。有好幾分鍾,他們保持姿勢不變(他壓在她的身上,掐著她的脖子,當然已不再用力,隻是一個姿態,手指圍繞在她脖子的四周。而她雙臂展開,手心朝上地平放在床上),屏息凝神,像是在聽音樂。後來磁帶到頭了,毛潔借故換麵將他推下床去,給了李紅兵一個台階。突然降臨的靜謐中兩人分別整理著衣服,腰帶附近發出金屬磕碰的叮叮聲。毛潔在燈下緩緩地梳頭,看情形就像他們真的幹過了什麼似的。

回去的路上有很長一段他們沒有說話,因為沒有說話的必要。衝突使他們備感疲倦,即便是一次投入的性生活也不過如此。同時,某種類似於做愛後的虛無向他們襲來,這並沒有什麼不好的。李紅兵不再感到尷尬狼狽了,夜色籠罩下的泥路、徐徐而來的陣風甚至使他感到了一些愜意。某種空虛、無力、孤獨和被排斥的感覺在他的周圍凝成了一個外殼。毛清過來拉著他的手,這並不能使他感到任何激動。

她在他的耳邊說:“空氣真好啊!”“是。”他答道,僅此而已。“我餓了,你呢?”

她問他。“還好。”他說。

現在他們來到了城鄉結合部,路上的車輛多了起來。他們走進一家小飯館去吃飯,桌上李紅兵仍然顯得很沉默。他吃得不多,表情木訥但態度溫和。毛潔問他:

“你在想什麼啊?”“我沒在想什麼。”他說。不長的時間裏這樣的對話反複了多次。毛潔一點也沒有因此責怪對方的意思,笑容裏反倒包含歉意。她對他說:“別擔心,我是愛你的。”

也許是吃飽了,也許,她的溫存給了他很大的鼓勵,當最後一次她問他“你在想什麼呀?能告訴我嗎?”他說:“我在想朱原,這家夥真不是一個東西。”毛潔繼續微笑著,鼓勵著他。店堂內油膩的燈光下李紅兵的表情稍稍變得生動,他說:

“這家夥真不是一個東西,本質上是一個很自私的人,他對你不好,很殘忍。他怎麼能這麼做呢?你們好了三年,一旦為了自己的利益……當然他對自己也夠很的。

他仍然愛著你,你也愛他,並不是感情到了頭,他竟然能夠從中抽身真夠可以的。

這樣的人太可怕了,能夠對自己殘忍的人太可怕了,能夠對自己殘忍的人當然不會把別人放在心上。但是他沒有理由對你殘忍,分不分手是雙方的事情,他怎麼可以單方麵做出決定呢?他可以對自己殘忍,這誰也管不著,但他沒有理由對你這樣。

這樣的人在感情上一點也不純粹……他怎麼能做得出來的.?真是無法想象。反正我不是這樣的人,對這樣的人這樣的事一點也不能理解。並且我恨他,因為他傷害了你。這樣的人傷害你是早晚的事,即便你們還沒有分手,將來一旦他覺得有分手的必要也會毫無顧忌的,他是不會考慮你的感受的。這樣的人很可怕,完全不值得留戀。愛一個人就是覺得對方比自己更重要,他怎麼能不為你考慮呢?可見他並不真正愛你,沒愛你到那個份上。你之所以舊情難忘恰恰是因為他對你足夠殘忍,他的殘忍給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使你難以忘懷。他越是堅定地離你而去你就越覺得自己離不開他,得不到的東西總是最好的,最值得追求的,越是得不到就越有魅力。

人就是這麼下賤。如果你能做到不在乎對方,情況就會倒過來,他就會很在乎你,使你覺得自己很有吸弓舊。不在乎的一方總是很牛逼的,占盡上風和主動,即便分手了也能做到心安理得,最多有一點點內疚和遺憾而已。而被拋棄的一方就慘了,他是被動的,自我感覺自然十分不好。在這個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什麼平等相互的愛,那是一個神話。我們要麼是主動的要麼是被動的,問題在於你願意掌握主動避免自己受到傷害?或者將主動權交到對方手上把受傷害的可能留給自己?如果你愛一個人,愛得純粹和深入,怎麼可能顧及到自己而讓對方冒受傷害的危險呢?但一旦你這樣做了,他們就會不再在乎你。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的事根本就沒有。恰恰相反,女人總是愛流氓。朱原就是一個流氓,精神上的流氓。當然我也是一個流氓,對很多女人來說的確是這樣。但在你麵前我從來都不是一個流氓。感謝你給了我一個機會,使我能洗麵革心,重新做人。”

李紅兵滔滔不絕,一吐為快。毛潔頻頻點頭,表示讚同。他覺得自己找到了問題的關鍵,終於可以反敗為勝了。在與朱原的較量中唯有一點是優於對方的,那就是現在他和毛潔在一起,並且不打算拋棄她。“除非你離開我,我是不可能拋棄你的。”他表白道,並就其一點向朱原發起猛攻,大有得理不饒人的架勢。希望再次從心中升起,他變得活躍而放肆,當然勇氣部分來自於酒精的支持-一高談闊論間李紅兵三瓶啤酒下肚,臉上泛出一層紅潤的油光。但在內心深處他仍然保持著一絲警惕,因此常常停下酒杯察看毛潔的反應。對方一直在微笑,既溫柔又得體,那迷人的笑容裏除了鼓勵仍有什麼讓李紅兵感到困惑。他曾因自己的自以為是而陷入尷尬的境地(他不禁想起那愚蠢的漸進遊戲),此刻在這裏自說自話,自以為得計,難道又是一個錯誤?毛潔隻是微笑著,並不附和他,使李紅兵越發吃不準了。

從飯館裏出來,她將身體貼過去,腦袋靠在他的肩窩處,他們就這麼相互依偎著向前走去。雖說如此,他仍有被她引領著的感覺。他們沒有走往常的那條大路,而是繞了一個彎來到學校左側的邊門。實際上這個門離李紅兵的住處更近,但他一次也沒有來過,送毛潔去學校的時候他們總是走大路,這已成了一個習慣。今天晚上她特意將他領到這裏,就像特意領他去了那間小屋一樣,他能感覺到她所營造的某種神秘的氣氛。他已經比較了解她了。在他痛斥朱原的惡劣行徑以後,某個支持或反對自己的證據也許就要出現了。她總是那麼真實,不多加以表白,她喜歡用事實說話。接著,他們來到橫跨馬路的過街天橋上,他們踏上了台階。他們來到夜風來往的半空,欄杆那兒鐵皮廣告牌被吹得噗噗作響。下麵,一股股發亮的電線飛馳遠去,車輛經過,震得橋身微微顫動。毛潔告訴李紅兵:這座過街橋剛建不久,至今還不到三個月。以前這兒並沒有天橋,隻有下麵的馬路。馬路將他們的學校一分為二,分割成南園北園。南園是住宿生活區,教研辦公在北園。他們每天都得幾次橫跨下麵的馬路,特別是吃飯和上晚自習的時候,大量經過的人流常常堵塞了交通。

從她進校的第一年起每年都有一個學生被過往的車輛軋死。朱原是第四個,他死於上學期期末,當時他們在外麵租房子同居還不滿一個月。後來學生舉行了罷課請願等活動,這裏才建起了這座過街橋。說著毛潔流下了熱淚。她對他說:“真是對不起,這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

李紅兵想到過自殺,一死了之,但即便他下得了手那也不過是一次拙劣的模仿。

他無法成為第一個為她而死的人。況且那是不自然的,故意做作的,對他的死毛潔頂多懷有一些內疚,除此之外就是感歎自己命運的乖蹇,碰上了一個意誌薄弱的神經病不會再有別的了。她不會像懷念朱原那樣痛苦地懷念他,那個位置已被他永遠地占據了。朱原死於一次意外事故,毛潔暗示說他是為救她而死的。“不然那輛車撞倒的可能是我。”她說。當時他們相擁在一起,一輛飛馳而過的貨櫃車將他們分開了。這件事因此再也難以說清。至少他死在了她的眼前,那樣的突然劇烈使她休克過去。而李紅兵必須單獨操作,等她發現他的時候已經是一具高度腐爛的屍體了。

她將記住他最後的醜惡,而不是那在她懷抱中逐漸冷卻的體溫-一像朱原一樣,那活潑的令人亢奮的鮮血也不會塗抹在她的手指上。他沒有機會為她而死,不過是以自戕的方式對她的生活進行了惡毒的詛咒。他是自私的、惡劣的、卑賤的,他的生命不值一文,無論活著還是死去都是一堆令人討厭的垃圾。他有多麼的低劣(遠在一般水平線以下)他所愛的人就有多麼的崇高。此時此地李紅兵感到他是多麼強烈的愛著毛潔,他越來越愛她了,他不得不如此,然而要從他所在之處抵達她幾乎是不可能的。他做了一個噩夢,墜入一個可怕的深淵。他不斷地掉呀掉呀,突然懸崖上投下一道光柱,來自毛潔手中的塑料電筒-一她站在那裏微笑著。那光中有一股強大吸力,使他漂浮直上,眼看快接近了,突然電筒熄滅,她以及所在的懸崖都不複存在了。他再次跌落下去,耳邊是風聲和呼嘯的黑暗,下墜的感覺伴隨著他,可怎麼也不能跌落到底。在焦慮和恐懼參半的情緒中李紅兵醒來了。

他決定離開此地,失蹤是他最後的選擇。一經決定李紅兵頓時輕鬆了許多,並開始著手準備。他檢查了存折,上麵剩下的錢不到一千。買一張航程一千公裏的機票是足夠了,至於飛抵的城市並無關緊要。他需要一架立刻起飛的飛機,帶著他及時離開,時間一長他知道自己會改變決定,到時候即便想走恐怕也沒有錢購買機票了。他的離去當然是針對毛潔的,對她而言這將是一次前所未有的經曆。死亡並不能喚起她對他的思念,但失蹤就很難說了。他並沒有死去,留下一具令人生厭的屍體,而是飛上天空,在雲朵裏消失不見了。到那時整個天空都會激起她對他的思念之情,季節和陰晴的變化和他虛無的存在直接相關--一她將在他的天空籠罩下度過一生,懷著與他重逢的希望。當然,他是不可能再回來了,至少短時期內不會回來,否則他的失蹤將毫無意義,頂多能算作一次負氣而丟人的出走。那樣的話她隻會更厭惡他。他必須真正失蹤,無跡可尋,不通消息。他可能活著,也可能死了,無論事實怎樣都不可能得到確切的證實。她對他既滿懷絕望又抱有希望,和朱原確實無誤的死亡相比他的失蹤將更富於魅力,她對他的懷念之情也將更加豐富複雜,多出了一個可能性的向度。在想象中李紅兵終於戰勝了朱原,至少他倆可以相提並論了,雖說他並不能直接享受到這一勝利的結果,並且是以否定整個生活為高昂代價的。他不僅是一個卑劣的小人,而且也足夠冷酷。他知道自己生了病,已經發瘋完蛋了。對於自己的品格和能力李紅兵早就不抱希望。對一個瘋子而言什麼是他最引以自傲的東西?隻能是智力。李紅兵覺得他能想出失蹤這一招來真是太絕了。他早該如此,早該想到這一點。與此相比,漸進遊戲、對朱原的攻擊以及自殺是多麼地狹隘和愚蠢!由於智力原因,僅僅由於這一原因,不可能有別人想到這一點,失蹤的想法和實施隻能屬於他李紅兵。

起飛以前他給國強寄了一封信,將自己所作歌曲的全部版稅移交給對方,任其處理。他沒有告訴他要到哪裏去,何時回來,沒有一個多餘的字,一句傷感的話,沒有提到毛潔。他什麼都沒有說,除了離開和已經離開這個事實,這正是李紅兵的聰明之處。

1996.10.23--19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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