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繼續站立不動?或回到房間裏於自己的事,就當這件事根本沒有發生一樣。如果花花是一個人,當它發現我們看著它“手淫”一定會立刻翻身坐起,竭力掩飾,況且花花的個性是那樣的羞怯和膽小。然而花花並不是人,在此問題上的態度令人吃驚的坦然,見我們雙雙到來並不起身回避,當然也沒有更加賣力和誇張。花花不是一個露陰癖,這也不是在進行色情表演。它一如既往的沉著態度令我們很是不安。
但發現它尚有性欲總比認為它沒有性欲要強,也更能被我們所理解。無論花花如何鎮定自若,坦然無懼,甚至風度翩翩,性欲的流露說明它還是一隻普通的貓,一隻動物。作為一隻有性欲的動物無論怎樣都在我們的意料和把握之中,而無須因其無性欲的神秘境界讓我們仰視和窺探。
有時我想:雖然貓的世界有種種我們不理解之處,但作為人,我們畢竟比它們高級和優越了許多。雖然花花是一隻不可思議的貓,在那張極度漂亮的貓臉後麵隱藏著某種超越貓類的靈魂,但最多不過是一個人而已。我開始覺得花花的前世是一個人,而不太可能是一隻貓。那人的靈魂正被囚禁在貓的生活中,而且是這樣的一種極端貧乏和病態的貓的生活。那人通過一張貓臉在沉思,或許有過自殺的念頭,但那貓的身體禁止他(它)這麼做。就像很多人,雖有一張人臉,但其靈魂可能是一隻獵,或者一隻老鼠也不一定。花花雖有貓的身體和皮毛,但它並不因此而感到適應。它的所作所為,透過那些虛假不實的貓的生活幻象怎麼看都不像一隻貓,而是一個人。如果是一個人,在他作為人時會是怎樣的一個人呢?一個多思、敏感、孤僻、怯懦。漂亮而蒼白的人。
我將這些胡思亂想告訴徐露後她說:“這不是你嗎?除了漂亮這一條不符,其它幾點正是你的寫照。”
我說:“別扯上我。如果這是對花花的描寫是否恰當?”
徐露說:“除了蒼白這條不恰當--花花是一隻花貓。其它幾條都沒錯。”她同時解釋道:“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夫妻在一起時間長了還彼此相像呢。花花越來越像你們家人了!”
聽她的意思不像是在讚美我們家人特有的風格和性情,而是在著意貶低,大有挖苦和不屑的意思。要知道花花在貓中並不是一隻正常健康和活潑的貓,而是一隻奇怪不幸和討厭的貓,它是一隻又怪又老的貓--一徐露正是這樣暗示我的。她的意思是我是一個古怪而落魄的人。
聽她這麼說我並不以為意,倒是從此有了某種與花花心意相通的意思。我常常設想,如果我在一隻貓的身體裏該是如何表現的?情形大約與花花也大差不離。我又想,如果花花具有我這樣的身體也就是說它是一個人,又該如何?那一定與我很像,相像得以至彼此厭惡不共戴天。幸虧他(它)是一隻獵,因此我們得以相安無事,和睦共處,並還產生了那種惺惺相惜的感情。花花如何看我,不得而知,但我的確是越來越同情它了。
基於以上情況,我產生了帶領花花周遊世界的想法。當然這個世界並不是我的身體所度量的世界,而是從花花的角度體會的。我穿上雨衣、戴上手套,將花花抱起。這時我與花花混得很熟,接觸它雖會引起反抗但也並非是不可能的。我在大晴天的室內穿戴雨衣一為隔絕花花身上的跳蚤,二來也是為了防止花花的抓咬。花花被我抱起,離開了地麵,緊張得就像登上飛離地球的太空船。它緊緊地將我抓住,貓爪戳破了雨衣裏麵的橡膠層直抵我的皮肉,同時渾身顫抖不已,並伴隨大小便失禁。我帶著這隻驚慌得幾乎昏厥的貓離開了陽台來到房間裏。我一麵在房間裏遊走一麵抖動著肩膀,像安撫臂彎裏的嬰兒那樣安慰著花花。我一麵走一麵告訴它:
“這是你媽媽和你爸爸(指我嫂子和我哥哥)以前的臥室,現在是你叔叔(本人)和你小嬸子(徐露)的臥室……這是你爸爸的書房……這是你奶奶(指我媽)以前的房間……這是客廳……這是廚房,隔壁是廁所……”當花花從驚慌中緩過神來,知道我並無惡意,顯得很興奮,雖然它的趾爪仍牢牢抓住我的衣服,但眼神裏流露出極度的喜悅和好奇之情。它一直在東張西望。
看得出來花花很喜歡這樣的活動。但由於穿戴裝備的麻煩,事後還得仔細清除花花留在房間裏的痕跡,這樣的旅行並不是很方便。每年大約兩三次,我心血來潮會主動抱起花花。然而在我全無旅行之意時花花也會過來扒我的衣服,它想跳上我的肩膀或抓住我的後背,像搭載一種交通工具那樣上來後它便端坐不動。這時我要費很大的勁才能把它趕開。常常我還沒有穿戴整齊它就跳將上來,後果自然是跳蚤們的趁虛而人。除了這些不快,花花接近我亦不是想與我親熱,它純粹將我當成了旅行世界的交通工具。有了這樣的認識後我對旅行就不像以前那麼熱心了。奇怪的是,盡管通向陽台的門整天開著,花花從未想到利用自己的四肢去房間裏做它的世界性漫遊。它非得搭乘我這個交通工具才能開始。倒不是花花懶惰,吝嗇自己的體力,而是在它看來這快樂的漫遊是與交通工具聯係在一起的,甚至乘坐交通工具的刺激和快感要大過漫遊本身。這樣一想,我心理上就比較平衡了。我帶著花花,在熟悉得令人絕望的房間裏走動,一麵異想天開地胡說八道:“這是你的美國……這是你的歐洲……這是南非……赤道幾內亞……這是新加坡……這是安第斯山脈……這是南極洲……”
一次花花吐得一塌糊塗,幾天拒絕進食。看著它的脖子一伸一縮,肚子一鼓一吸,結果不過是吐出幾滴黃水,我們感到很難過,但又不知道該如何幫它。對花花的醫療手段僅限於在它的食物內拌上一粒碾碎的抗菌素,既然它拒絕進食,這唯一的醫療方式還得借助於暴力。我穿上雨衣,上陽台捉花花,在徐露的幫助下扳開它的嘴,硬是將藥粉灌下。除了遭遇花花劇烈的反抗,醫療效果並不能因此得到保證,我們剛一撒手,花花便狂吐起來。所謂的“狂吐”並不是指嘔吐物超乎尋常的多,恰恰相反,花花的胃裏除了剛灌下去的藥粉與衝刷藥粉所需的一湯勺清水什麼也沒有。“狂吐”描繪的是動作,花花像通了電一樣,幅度的巨大和頻率的快速以及狀態的機械就像是一隻專門嘔吐的電動貓。同時從它的嘴角流出幾點綠水-一象征性的嘔吐物,同樣也是非現實的。
當時,我們也的確想過送花花去醫院。但心裏又總覺得這是大題小作,花花不過是一隻貓。如果是一個人,在病情危機之際我們會不假思索,即使是驚動警笛大作的救護車也在所不惜。我們稍一躊躇,花花已奄奄一息,這時我們便產生了“反正是沒救了,現在送醫院已經晚了,因而不必多此一舉”的想法。花花在貓房裏縮成一團,我們蹲下身去探視它,隻見它雙目緊閉,然而並沒有死。它的身體在明顯地顫抖。正是從這顫抖的狀態中我們斷定它還活著。伸手進去摸它的脊背,再也不用擔心它鋒利的爪牙了。此刻的花花已毫無力氣,甚至不能承受自己的抖動。我們的手使它穩定下來,顫動停止了,或者那微弱的頻率通過我們的手被吸收了。我們發現,花花似乎很喜歡這樣:閉著眼睛,縮成一團,讓我們輕輕地撫摸著。它用極其微弱的叫聲告訴我們它的想法。當我們的手撤離它便發出一聲那樣暗啞的叫喊,意思是它需要,需要我們手的接觸和溫暖。當我們的手放回它的皮毛上,花花同樣那麼叫了一聲,意思是它感覺到了,這樣真好,然後它就再也不作聲了。我和徐露輪換著手,感覺到花花在我們的手掌下漸漸冷去,叫聲也越來越弱,最後隻是張張嘴表示一下而已。
徐露對我說,貓的壽命平均八到十年。花花今年算來已經八歲多了。但我仍不能確定它是否能算老死。如果抱花花去醫院它是否能起死回生?看花花的模樣,一點也不像是一隻老貓呀。小時候我下放農村,經常看見那些長壽的老貓,躺在灶台上取暖或草房頂上曬太陽。它們絲紋不動,須眉垂掛,並一概的肥胖碩大,沒有一隻老貓像花花這樣警覺、緊張,並且身材苗條,美麗非常。花花從無衰老垂死之相,它不合常理的年輕顯得令人費解,也許與時刻的戒備、不放鬆有關吧?
為了安慰臨終的花花,多年來第一次我們將它搬進了臥室。這時我也病倒了,躺在床上發高燒。花花位於我的床邊-一徐露弄來一隻紙箱子,裏麵墊上破棉胎,將花花安頓在裏麵。她同時伺候著我們兩個,忙得不亦樂乎。我倚在床頭,向地板上了望。有時,花花也於昏睡中睜開眼睛,看上我一眼,並同時機械地叫上一聲。
我看著垂死的花花,不禁產生了同病相憐之感。
雖然我隻是偶爾感冒,但感覺上自己將不久於人世了。我覺得我們的病有其共因,在我的身體上做到藥到病除時,花花亦可望有所好轉。台燈的照耀下我不斷地和花花說著話兒,“花花,花花……”我說。它在家具的陰影裏顫抖不已。後來我蒙朦朧朧地睡著了。最後一眼,我看見徐露端了一碗剛做好的魚湯放在花花的旁邊。
半夜我起來上廁所,房間裏很黑,有一種奇怪的聲音直刺耳鼓,是花花在哮喘,它已經徹底不行了。打開燈後,我看見花花一麵哮喘嘴角一麵流著血沫,同時腦袋搖晃不已。它的樣子很嚇人。我很想伸手過去安慰它,但想到完了還得去龍頭上洗手就猶豫了。我正躊躇之際,突然花花一躍而起,跳上我的後背(我是蹲著的)。
我著實給嚇了一跳,沒想到這垂死的貓會於瞬間行動。我非常本能地聳肩試圖將它抖落下去,花花的利爪勾住了我的睡衣,但最終還是被我抖下了地板。隻聽咚地一聲,花花側麵著地。若在平時這是絕不可能的--花花已經開始有些僵直了。它無法使自己翻轉過來,無法爬回紙箱,但它的前後肢還在抽動,這抽動所產生的微弱力量使它頭尾的方向有所改變(與落下去時相比)。花花蹬蹋著後腿,弄翻了旁邊的魚湯。它就這樣躺在魚湯變涼的汁水裏死去了。
徐露被一係列響動驚醒,她翻了一個身眯著眼睛問我:“怎麼啦?”我說:
“沒事,沒事,你睡吧。”隨即滅了燈,自己也鑽進了被窩。
想象中我將花花身上的跳蚤也帶了進來,也許還有更可怕的病菌。在這虛無的夜半時分,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又有一隻貓死了,因此而喪失了應有的自製。我沒有將自己打掃幹淨再上床。我想象那跳蚤和病菌已部分地從我身上轉移到了徐露的身上,因此感到對我的愛人十分內疚。在被子裏我將她抱得更緊了。徐露喃喃說道:“你沒事吧?花花沒事吧?”我在她的耳畔柔聲地說:“沒事沒事,明天再說吧。”
隨後我們便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醒來,死訊才被正式宣布,徐露自然哭紅了雙眼。與夜裏相比,花花的姿勢沒有絲毫改變,仍然是側麵著地,四肢展開形成長長的一條。那隻盛湯的碗傾斜著,但地板上的湯汁並無多少,幾乎都被花花的毛皮吸收了。它嘴角上的血沫也已凝固,瞪圓的眼睛上起了一層白霧。我拿來一隻塑料袋,想將它裝入其中,但死亡已將花花重塑,那塑料袋寬有餘而深不足(此刻花花是棍狀的)。後來換了一隻大號垃圾袋才將它死亡的形態勉強遮掩了。為保險起見,我在那可疑的垃圾袋外又加了一隻時裝袋。經過此番修飾就再無人能看出裏麵裝著一具貓屍了。我提著它由徐露引領走進附近的和平商場。
那天我們的日程是這樣的:去商場增補一些冰箱裏的食物和購買消毒所需的用品,然後葬貓,然後回家,徹底清掃臥室以及陽台。當我們購物時我的手上提著花花的屍體。我不得不將不斷增多的購物袋與裝載花花的時裝袋並列在一起,提在手上。我們(我和花花)穿梭於人群中、擠上公共汽車、來到假日氣氛的大街上(這是一個星期大)。歡叫吵鬧的兒童、上升飄揚的廣告汽球、自然界的藍天白雲、跨越頭頂的無數條線纜,有的深黑有的光亮異常……這熟悉的世界令我驚奇,隻因為我手中提著一具屍體。好似一種魔法,它使我發現這平凡人間的神奇美妙,以及無比的空虛和哀傷。這魔法使一隻生前足不出戶孤僻病態的動物死後以僵硬的肉身倘祥於熱鬧的街頭……我和徐露把花花葬在九華山公園裏。帶去的鏟子、菜刀(挖掘工具)沒有用上,那兒的山坡上有現成的樹洞。此刻的花花恰如一截樹棍,我們將它栽入一個樹洞中,填好土、踩實,做了偽裝和記號,還拍了照片。我將衝洗出來的照片寄給遠在南方的哥哥,向他報告了花花的死訊。我強調說那葬身之地的風水極好,背靠九華山麓,山下便是城市綿延的遠景,可以鳥瞰那裏的千萬間樓宇房舍--有照片為證。
又過了一年,我哥哥回南京辦調動手續。他跑到我嫂子墳前大哭了一場。去之前上了一趟九華山,並根據照片起出了花花的屍體。那屍體是否已完全腐爛我不得而知,總之我哥哥收集了一些什麼,將其裝入一隻他帶去的手提箱中。他將手提箱中的物質埋在了我嫂子的墳旁。兩地相去甚遠,但我哥哥是騎著他的摩托車來回奔波的,因此也算不得什麼辛苦。隻是在我看來大可不必。
19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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