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浩走過長街的時候天尚未亮,秋之年慣有的微冷的風正以緩慢而不可抗拒的傲慢態勢從長街的一端推向另一端。封浩薄薄的單衣禦不了秋寒,但他渾不在意地任風灌進敞開的衣領,脖頸下勁瘦的肌肉稍稍繃緊。行色匆匆地走到長街北端一條小巷中,遠遠看見那條很有些殘舊的簾布已掛起,封浩不覺鬆了一口氣。
這是一家老字號的牛肉麵館,老板娘常常吹噓自家店鋪是有四十年曆史的名館,當然了,以老板娘渾濁的眼睛和層疊的皺紋來看,如果她說的自己當年也曾招蜂引蝶,惹得幾位顧客為爭風喝醋大打出手有三分事實,那麼麵館年代頗久也不是不可能。但實際上不過是牛肉切得紙一樣薄,麵常常煮成一團疙瘩的破爛小店罷了。
封浩走進去帶進一陣冷風,他揀個最靠裏的位置坐下,“三碗麵。”
老板娘眯著眼睛看了半天才認出他,不覺嘻嘻笑著湊上前來,“封浩?不是聽說你前日發了注小財嗎?則麼又上我們家來了?”封浩頭也不抬,隻折了筷子在桌上蹭去竹刺,“用光了。”
“也巧。”老板娘接過小二托盤裏的麵碗,在封浩麵前依次排開,“阿菀死了,向官府報喪,你這個作丈夫的非得出麵不可,你來了,也就省得熊爺派人找你了。”
封浩埋頭吃麵,不幾下連湯帶麵吃了個幹淨,咽利落了才抬頭問:“幾時的事?”
“昨兒個晚上,我趕巧過去嫣紅院,看著菀姑娘過去的,她沒受大罪。對了,她托我帶這個給你的。”說著老板娘從櫃台裏翻出一封薄薄的紙箋,遞在封浩手邊。
“什麼時候?去哪裏?”封浩任她把手伸得老長,不看也不接,把第二個空碗也推開,狼吞虎咽起第三碗麵。
“下午早些個去嫣紅院就行了,別忘了走前門進去,晏起的客人多願意走不打眼的後門。”
封浩胡亂點一點頭,總算抽過那張信箋,“她既是死了,那尾款,叫熊爺給我罷。”他站起來,回身便走,把老板娘的殷勤拋在了背後。
街上已有了人跡,但依然冷,封浩走得飛快。阿菀。他差不多已忘了這個名字,原來一個人被遺忘了,也還是一樣會死去。“阿菀,阿菀。”他輕輕把這生疏的名字念了兩遍,忽覺得手中信箋燙手一般,便將它團成一團,扔在街角裏。
剛過了正午的嫣紅館寂靜寥落,一眼中並看不出他晚上的繁華熱鬧。小丫頭等得顯然已頗有時,慌慌張張地叫了館娘出來,又欲退不舍地站在邊上,仿佛在等著聽他們說些什麼。館娘瞪她一眼,塗著蔻丹的鮮紅指甲指一指門,她便乖乖退了出去。
“見笑了。”館娘懶洋洋地打一個嗬欠,不經意的小動作也是風情萬種,臉上卻是毫無表情的冰冷。“她跟過阿菀幾天,到底有點情分,想聽聽看阿菀的葬儀之類。不過,熊爺說過了,老規矩,待會閻署公人來,就報流疾吧。”
流疾,是一律要送出城外燒化的,那麼就是什麼痕跡也留不下了。封浩隨意地點了點頭,“有沒有吃的?”館娘斜睨他一眼,喚道:“小蘋。”剛才的小丫頭匆匆推門近來,“找點東西給封爺吃。”
封浩悶頭跟著小蘋走,直到進了房間才發現這好象並不是廚房,他抬頭看一看垂紗的床帳,聞一聞香爐裏的熏香,皺眉道:“這是哪裏?”
“噓。”小蘋慌亂地在床前蹲下,彎了腰夠了半天,頭磕在床板上也隻敢壓低了聲□□,好不容易掏出一個小盒子,她搖一搖盒子,聽到裏麵的叮當聲,沾滿塵土的小臉上露出一個微笑,“阿菀姐叫我給你的。”
“給我?”封浩順手接過來打開,十幾個白貝和幾個紅貝就是盒子裏的全部了。
“阿菀姐說以後再不能幫你付麵館的欠帳了,這些是阿菀姐的私房錢,都留給你,她反正也用不到了。”
麵館的欠帳是她付的?封浩有一時僵住了,難怪一向賒欠而老板娘也不曾追討過,可是為什麼呢?“為什麼給我?”他不覺中問出來。
“你是阿菀姐的丈夫啊。”小蘋歪著頭,一臉認真地看他。“當然了,隻不過是在戶籍錄上登載的夫婦,不過,丈夫就是丈夫啊。阿菀姐她們啊,常常都會談論你們。”
“談論我們?”封浩更僵硬地重複一遍。
“是啊。姐姐們最喜歡談論你們了,脾氣啦,樣貌啦,偶爾上街時若是誰碰到你們中的一位,會興奮地談論好幾日呢。封爺您一向是阿菀姐的驕傲呢。你長相好,待人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