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漩渦(1 / 3)

“呀,你怎麼回來了?”我拉著如萍的手,“噔噔噔”下樓梯,臉上笑意已是止不住的,樓下的人,滿臉上也隻有笑,我才到樓梯口,她便抱住了我。

“真認不出來了……”翠芳變了,明眸皓齒,腰身隻得一握,仿佛減了十歲芳齡,連她眼角的細紋也淡了許多。

“怎麼?還不許我回來了?”她揚著聲音,但那裏麵已有藏不住的哽咽。“叫你去香港麼你又不去的,隻有我回來看你這妮子嘍。”

如萍牽著我的衣角,這時候怯怯道:“媽,這個姨姨是誰哦?”

“你不認得我?”翠芳笑著把如萍抱起來,“你才出生麼,你媽還沒來得及抱的,我就先抱了。”

如萍一雙眼睛睜得圓圓的,也不曉得怎麼喊。

“是姨呀,翠芳姨姨呀,媽同你講過的嘍,以前翠芳姨和媽媽是好姐妹的。”

“現在就不是!”翠芳嗔了我一眼,從拎包裏取出一掛金鎖套在如萍脖子上,“叫什麼姨呀,就叫做幹媽好了。”

如萍看看我,又瞅瞅項上的金鎖,遲疑著不敢接口。

“回來就好,做什麼要送東西的。”我忙著要還,翠芳一把按住了。

“快別,就不許我盡點心?”不知怎麼,她說著竟像有些傷感。

阿玉婆本是舊人,見了翠芳也自歡喜,不等我吩咐,已經煮了酒釀湯元,拐著小腳笑道:“翠芳小姐好呀,別站在外頭講啊,屋裏來吃點心了。”

“還是阿玉婆疼我。”

一眾人,又說又笑進了屋,翠芳把如萍把在膝頭左右打量不止。“我瞧這丫頭比你還俊些,這以眼睛一忽閃,可伶俐了。”

“這一走,也是好幾年呢。”我歎了句,“那時候如萍才剛出生。”

“誰說不是呀……”翠芳也似許多感慨。

“姚老爺子呢?沒跟你一塊兒回來?”

那時候,他兩個一起走的,走時,翠芳還偶爾犯病,時常吃藥打針,臉上身上都浮腫,哪像現在的神采風揚。我算算,她也三十好幾了,要是從前在堂子裏麼,隻好退回去當鴇母的年紀,可她竟出落得越發漂亮起來,談笑風聲,自顧悠然。

片刻,翠芳才淡淡道:“他是他,我是我,做什麼要一起回來的?”

我吃了一驚,倒問不出來了。

“翠芳小姐這樣脾氣,怕是外頭有男朋友咧。”旁邊伺候的阿玉婆忍不住道:“再講了,我聽隔壁的陳家大姐兒說,香港那都是洋人的地盤,翠芳小姐不會也找了個藍眼睛高鼻子的男朋友吧。”

她人是極老的,話講出來十分可笑,那些時髦的詞兒一個個往外頭嘣,連翠芳也掌不住笑了。

“媽,男朋友是做什麼的呀?”如萍耳尖,嗲嗲的問了一句,引得我們幾個又是一陣哄笑,阿玉婆拉著如萍道:“小姐,走,阿婆帶你外頭看花兒去。”

一陣風似的,把如萍哄了出去,這屋裏才是靜下來,靜下來了,才覺得翠芳有許多話要講。我等著她開口,瞧她一身牡丹織錦旗袍,在她身上開滿了富麗的花,人反而顯得單薄了,那個唇紅眉梢,一筆筆,都孤零零的凸顯出來。

她倒不急,把麵前那碗酒釀湯元,小勺小勺一口口吃完,這才道:“其實我們過去也就大半年的功夫就分開了。”

“怎麼?”

我追著問,她倒是一怔,末了,鼻中笑了幾聲:“香港那種地方,比上海又是一番熱鬧,我從前隻曉得上海,出去了才知道什麼是井底蛙。那些女太太喲,嘖嘖,比堂子裏出來的倌人還花哨,一來二去麼,我也是個心野的,他又老了……”

她說著頓住了。

我心下有些淒然,連翠芳也覺得的,“我是永遠感激他的,不講別的,不是他帶我去香港麼,我也看不了這些眼界,病也好不了的。”

“對了,你的病?”

提起這個,翠芳臉上泛起漠然的笑,她呷了支煙,在手指間把玩。

“本來也沒什麼呀,離了上海南京,自己就好了許多,姚老頭兒再請了兩個美國醫生,半治半養,三、五個月,還犯了一、兩次,再後來,竟是好的多了。”

本來也是好事的,卻說不上來的有些難堪。

我想起從前,那時候她瘋了或者傻的,兩個人許多糾葛,也是理也理不清的又愛又恨。

翠芳瞥了我一眼,遞支煙過來。我擺手道:“早就戒了的。”

“喲,這也稀奇,鴉片煙不抽麼,抽抽這個蠻好的了,怎麼連這個也戒了。”

“不單這個呀,我是酒也吃的少了,牌也不打了,連逛街都少的……”

“那還有什麼意思喲。”她打斷我,吸煙的姿勢依舊迷人。

“如萍還小麼……”我接了句,但其實自己也曉得,不是這原因,張張嘴,我也有許多話要講,卻是無從講起的。

“陳碧清好呐?”

“她倒是有福氣了,從前孩子沒生麼,姚芬妮當著人就要發火的,還不許她上桌吃飯,後來生了龍鳳胎,連姚芬妮脾氣也好了,趙之謹麼本來沒話講的,這時候越發依著陳碧清,去年還給她重置了房子,搬出來另過。我上次回去,她又胖了,一雙兒女好不熱鬧,臉上的笑也換了模樣呢。”我喋喋不休說著別人的話,好象一停下來,就會被問到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