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可不行啊!天氣不是讓人胡鬧的春天夏天,如今是真到了隻合宜那規矩夫婦並頭齊腳在被中的天氣!縱不怕,也不行。不行不是無理由,阿黑有話。
“小鬼,隻有十天了!”
“是呀!就隻十天了!”
阿黑的意思是隻要十天,人就是五明的人了,既然是五明的人,任什麼事也可以隨意不拘,何必忙。五明則覺得過了這十天,人住在一塊,在一處吃,一處做事,一處睡,熱鬧倒真熱鬧,隻是永遠也就無大白天來放肆的興趣了。
他們爭持了一會。不規矩的比平常更不規矩,不投降的也比平常更堅持得久,決不投降。阿黑有更好的不投降理由,一則是在家中,一則是天冷。本來一種出汗的事,是似乎應當不畏天冷的,然而姑媽在另一意義上告給阿黑的話,阿黑卻記下來了。在家中則總不是可以放肆的地方,有菩薩,有神,有鬼,不怕處罰,倒像是怕笑。瞞了活人瞞不了鬼神,許多女人是常常因了這念頭把自己變成更貞潔了的。
“阿黑,你是要我生氣,還是要我磕頭呢?”
“隨你的意:歡喜怎麼樣就怎麼樣;生氣也好,磕頭也好。”
“你是好人,我不能生你的氣!”
“我不是好人,你就生氣吧。”
“你‘不要怕’,姑媽說的,你是怕……”
“放狗屁。小鬼你要這樣,回頭姑媽回來時,我就要說,說你專會謊老人家,背了長輩做了不少壞事情。”
五明訕訕的說不怕,總而言之不怕,還是歪纏。說要告,他就說:
“要告,就請。但是她問到同誰胡鬧,怎樣鬧法,我要你也說與她聽。
你不說,我能不打自招,就告她第一,第二,第三,……‘或者三,或者四,就有東西長起來’,你為什麼又不有?我還要問她!”
五明挨打了,今天嘴是特別多,處處引證姑媽的話拿來當笑話說。究竟其實則阿黑在做正式新娘以前,會不會有慢慢長起來的東西,阿黑不告他,他也不知道。雖說有些事,是並不像姑媽說的儼然大事了,然而要問五明,懂到為什麼就有孩子,他並不比他人更清楚一點的。他隻曉得那據說有些人怕的事,是有趣味、好玩,比爬樹、泅水、摸魚、偷枇杷吃,還來得有趣味好玩而又費勁倦人而已。春天的花鳥,太陽當然不是為住在大都會中的詩人所有,像他這樣的人才算不虛度過一個春天。好的春天是過去了,如今是冬了,不知天時是應當打一兩下哩。
被打的五明,生成的骨頭,在阿黑麵前是被打也才更快活的。不能讓他胡鬧,非打他兩下不行;要他鬧,也得打。又不是被打嚇怕,因此就老實了,他是因為被打,就儼然可以代替那另一件事的。他多數時節還願意阿黑咬他,咬得清痛,他就歡喜。他不能怎樣把阿黑虐待,除了阿黑在某一種情形下閉了眼睛發喘時。至於阿黑,則多數是先把五明虐待一番,再來盡這小子處治的。為了最後的勝利,為了把這小子的心攪熱,都得打他罵他。
在嘴上得到的利害已經得到以後,他用手,把手從虛處攻擊。一麵口上是議和的話,一麵並不把已得的權利放失,凡是人做的事他都去做。他是餓了。年青人,某一種嗜好,是常常比成年人吃大煙嗜好積習還深的。
姑媽來了一月,這一月來天氣又已從深秋轉到冬,一切的不方便倒怪誰也不能!天冷了是才作興接親的,姑媽的來又原是幫忙,五明在天時人事下是應當歡喜還是應當抱怨?真無話可說!
類乎磕頭的事五明是作過了,作了無效,他隻得采用生氣一個方法。
生氣到流淚,則非使他生氣的人來哄他不行,但哄是哄,哄的方法也有多種,阿黑今天所采用來對付五明眼淚的也隻是那次一種。見到五明眼睛紅了,她隻放了一個關隘,許可一隻手,到某一處。
過一陣。五明不夠。覺得這樣是不行。
阿黑又寬鬆了一點。
過了一陣。仍不夠。
“我的天,你這怎麼辦?”
“天是要做‘天’的本分,在上頭。”
“你要鬧我就要走了,讓你一個在這裏。”
像是看透了阿黑,話是不須乎作答,雖說要走,然而還要鬧。他到了這裏來就存心不是給阿黑安靜的。再斷定走也不能完事。使五明安靜的辦法隻是盡他頂不安靜一陣。知道這辦法又不作,隻能怪阿黑的年紀稍長了。
懂得節製的情人,也就是極懂得愛情的情人。然而決不是懂得五明的情人!今天的事在五明說來,阿黑可說是不“了解”五明的。五明不是“作家”,所以在此情形中並無多話可說,雖然懊惱,很少發揮。他到後無話可說了,咬自己下唇,表示不歡。
幸好這下唇是被自己所咬,這當兒,油坊來了人,喊有事。找五明的人會一直到這地方來,在油坊的長輩心目中,五明的“鬼”是空的也是顯然的事。
來人說:“有事,要回去。”
平常極其聽話的五明,這時可不然了,他向來人說:“告家中,不回來,等一會兒。”
沒有別的,隻好把來人出氣,趕走了這來人以後的五明,坐到阿黑身邊隻獨自發笑,像灶王菩薩兒子“造孽”,怪可憐。
阿黑望到這個人好笑,她說:“照一照鏡,看你那可憐樣兒!”
“你看到我可憐就罷了,我何必自己還要來看到我可憐樣子呢?”
她當真就看,看了半天,看出可憐來了,她到後取陪嫁的新枕頭給五明看。
今天的天氣並不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