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38年吧?南京陷落之後,日寇實施殘酷的大屠殺,蘇、皖一線,散兵敗將顛撲道途。張學良以“刑徒”身份被押解著,雜在狼奔豕突的人群中,由於被認作從前線敗退下來的長官,整天遭人唾罵。使命感、同情心、愧疚情交織在一起,憋得他兩眼通紅,嗓子冒煙,眼看胸膛就要炸裂開來。好歹挨到了湖南郴州,在蘇仙觀住下。懷著滿腔悲憤,他操起一支大筆,蘸上淋漓的濃墨,在粉牆上寫下“恨天低,大鵬有翅愁難展”十個大字,怒吼一聲,響震山穀。隨後又一個箭步,奪過身邊衛士的手槍,對著迎麵的老桂樹連連扣動扳機,直到子彈射光,才拂袖而去。
有道是:大辱過於死。由統領千軍萬馬,叱吒風雲的陸海空軍副總司令,國民革命軍中最年輕的一級上將,轉眼之間,就淪為失去人身自由,甚至隨時可能被殺頭的刑事犯、階下囚,任誰能夠忍受得了?更哪堪,日夜渴望著上陣殺敵,卻身陷樊籠,報國無門,壯誌難酬,英雄沒有用武之地。的的確確,鬱積在他胸中的激憤太深、太多、太久了。無論是題壁,怒吼,還是瘋狂的射擊,這座蓄勢待發、隆隆作響的火山,總算是找到了一個噴瀉口。但是,矛盾、衝突並未就此獲得解決--雖然能量暫時得以釋放,卻無法同時獲得心理補償,其結局必然是更加劇烈的痛苦與絕望。那種情態讓人聯想到,威震山林的猛虎突然被圈在鐵籠子裏,咆哮啊,暴跳啊,瘋狂啊,直到破頭流血,當一切拚搏都是枉然,最後隻好頹然臥下,淒涼地滴下兩行清淚。
牛脾氣,虎性子,鋼澆鐵鑄的硬漢子,倒有著一副俠骨柔腸,飽蘊著菩薩般的悲憫情懷。他說,一輩子最見不得老百姓受苦落淚。那是民國年間軍閥混戰時節,少帥帶兵從河南回來,在牧馬集車站上,見到一個老媽媽趴在地下,餓得起不來了,鼻涕一把淚一把的,狀態非常可憐。他就找來饅頭送到她的跟前,老媽媽發瘋似的連灰帶土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他問:“老人家,你怎麼這樣啊?家裏沒人了嗎?有兒子嗎?他們都到哪去了?”老媽媽嗚咽著說:“我也不知道,反正都被抓去當兵了。年輕的子弟拉走的拉走,跑的跑,逃的逃,剩下我們這些老天拔地的,走不動爬不動,隻能受罪、挨餓。”少帥聽了,心如刀絞。心想,這不分明是一千多年前《石壕吏》、《新安吏》場景的再現嗎!是誰作的孽啊?哎!都是我們當軍人的幹的。今天跟你打,明天跟我打,後天又合起來打他。打死的都是一些佼佼者,剩下那些無能之輩前來邀功受賞。若是真有意義的戰爭還可以,可這種禍國殃民的南北混戰,打起來有什麼意思?這究竟是為了誰呀?當下,他再也忍不住了,就“嗚嗚嗚”地號啕大哭起來。“平時不下淚,於此泣無窮。”在他,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
不久,他就執政東北了。一上來就麵臨著重大抉擇:東三省向何處去--是甘當日本人的傀儡,實行所謂“保境安民”,還是走國家統一、民族獨立之路?他堅定地選擇了後者。降下五色旗,升起民國青天白日旗,有條件地接受國民政府統一指揮。奉係軍閥是北洋軍閥重要一支,又是北洋軍閥政府末代統治者。東北易幟,標誌著中國長期以來混亂局麵的終結,起碼是在形式上實現了統一。這是中國近代史上的一件大事。就他個人來說,完成了由封建軍閥向愛國主義者的轉變。
在他宣布東三省“易幟”,服從中央統一指揮之前,日本人曾經連番發出警告,威脅恫嚇不成,又甜言笑臉,百般利誘。那天,日本首相的特使登門拜訪,承諾由他出任滿洲“執政”,並表示:隻要提出要求,都將一一照辦。少帥說:“你想得挺周到,隻是忘了一點。”特使忙問:“哪一點?”他說:“你忘了我是中國人。”這樣,日本人對他可就刮目相看了。原以為這個二十八歲的“愣小子”,不過是一隻假張作霖“虎威”的狐狸崽兒,誰知竟是一頭無人駕馭得了的猛虎啊!
對於此番作為,張學良終生引為驕傲。那年他在台南參謁延平郡王祠,即興題寫了一首七絕:“孽子孤臣一稚孺,填膺大義抗強胡。豐功豈在尊明朔,確保台灣入版圖。”詩中借助稱頌鄭成功戰勝荷蘭殖民者收複台灣的英雄業績,抒寫自己當年維護國家統一的壯誌豪情。這種以民族整體利益為依歸的愛國情懷,為他在國難當頭,不惜一切代價毅然發動西安事變,紮下根,墊了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