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在被拒之門外的那一小會兒,我已看到,大院裏綠樹很大也很多,正麵的洋房是紅筒瓦黃磚牆,即高又闊的兩層,古羅馬式的。半圓石階、高大圓柱、雕花陽台,和滿院的葳蕤草木,都在很完美地告訴你,這是當年大上海的一流洋房。
事後回憶,多次滬上行,名宅看了不少,包括孫中山、黃興、蔣介石等的舊宅,但像原段公府占地這麼大,且一直保存得這麼好的,卻並不多見。
在原段公府東麵,也有高牆圈起的一幢大洋房。侍茹說,那是現在的美國總領事館,前些日子美國人炸了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後,上海的大學生們天天在這裏遊行示威,有個學生甚至爬上了幾米高的大牆,當然被眾多值勤的警察硬拉下來了。
大學生們的愛國熱情曆來可歌可泣,而上街遊行是他們最能表達情緒的一種方式。但若超過秩序的底線呢?我突然很不合適地想起北京,想起讓段祺瑞背負千古罵名的那個著名事件——“三一八”慘案。
不不,並非“千古罵名”,隻是寫在共和國教科書裏的半個多世紀的罵名。魯迅在共和國的萬丈光焰把段祺瑞的真實麵容全部熔化,把其影子拉得太長太長!其實,段祺瑞晚年,附著於他身上的唾罵已經風幹,他依然是德高望重的政壇元老,不然,國民政府就不會以國家元首的禮遇迎請他南下安度晚年並為其送終。
民國二十二年(1933年)元月21日淩晨,段祺瑞在親信吳光新、魏宗瀚與三女兒段式巽、侄兒段宏綱的簇擁下,出現在天津火車站,與諸位送行者揖別後,登上了專為他加掛的一節專車。本次列車的終點站是浦口,即位於首都南京對岸的江北鐵路。
汽笛大歎一聲,蒸汽彌漫開來,雲山霧罩地裹走了這個長期在北方叱吒風雲的政壇元老。
段氏南下,與他早年在保定當校長時的一個學生有關。
清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五月,在天津郊外督練新建陸軍的袁世凱奏請創辦陸軍速成學堂,段祺瑞任督辦(校長)。知恥圖強的朝廷馬上準奏。首屆招收的各省學生中,有一位來自浙江奉化的二十歲學生,姓蔣,名誌清,或可會引起校長大人的注意。因為在蔣同學身上,四十二歲的段校長看到了自己當年的模樣——同樣形態精瘦而健壯,同是在二十歲時考入國內一流軍校(段氏當年考取的天津武備學堂,即陸軍速成學堂的前身),同樣學的是炮兵科——那會兒學炮兵,如同現今學“二炮”(導彈),都是為了掌握最具威力的戰爭武器。
不過,且慢!在校期間,段校長認識蔣同學嗎?小蔣隻在保定待了一年,即通過了留學預科考試去了東京進入振武學校。查資料可知,陸軍速成學堂每屆招收旗籍及各省漢人學生一千餘人。如此眾多的學子,若非出類拔萃,能被校長大人記住嗎?也就是說,小蔣認得老段,老段對小蔣卻未必認得。
但蔣介石卻對暮年的段氏仁至義盡!他親自寫信將其接到南方供養起來,為其治病,直至為其送終,即便孝子亦無過如斯也!
民國二十二年(1933年)的蔣介石,已經不做“國府”(國民政府的簡稱)主席一年多了——前年歲末短暫下野後,國家元首的桂冠被年齡與資曆均比他老的林森戴上了。複出後,他專心當起了國府軍委會委員長,以集中精力應付越來越紛亂的內憂外患。然而,雖不再擔任國府主席,但中外鹹知,蔣委員長才是中國的No. 1。正是這位與段氏同樣精瘦的前保定陸軍速成學堂的學生,危難之際,耿耿於國事兼私誼,才決定以最高禮遇將前政府的前元首請到本政府所能控製的地盤上,以不讓敵寇乘隙利用。他親筆寫下邀請函,委派沒有官方身份的銀行家朋友錢永銘為特使,1月19日趕到天津,密訪段祺瑞。
兩天後,“芝泉老”即起身南下。蔣氏長舒一口氣。
車過濟南時,山東省主席韓複榘將軍親自上車迎送。韓乃馮玉祥舊部,馮氏對老段先恭迎、後加害的行為很讓人不齒。此番韓主席登車致敬,不知是奉國府之命的職責行為,還是代馮氏表達歉意——馮玉祥時任國府委員、軍委會副委員長,“黨國”裏的第二號軍事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