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數津門豪宅,沒有哪一個下野了的國家領導人能比黎元洪過得更瀟灑也更從容。
我是個半點功名也沒有的白丁,得不到他的邀請,所以就不去他的碩果僅存的戲院——今天的天津小光明影院去探看了,即使去了,相信也看不到任何黎氏遺跡了。現今的觀眾,誰還能在蕭條的銀幕上隱隱看出疊印著的一個老古董的身影呢?
天津的黎公館麵目全非,但北京的東廠胡同裏卻大致如舊。不過……
我有些心驚地發現,考古學家夏鼐的雕像後有捆著的包裹,而其西側也有什麼東西被用塑料袋紮得緊緊的,像要搬家的模樣。看看窗上的蒙塵和門隙間的封條,再看看枯死的老藤和被勁風折斷的滿地碎枝,我忽然感到了瑟瑟風中分明透露出的一絲絲讓人發冷的不祥信息。
莫非,這座著名的大院也要被“改造”?
王府井大街乃至整個北京市的“舊城改造”已經大有成效,不破不立,破字當頭,立在其中。以舉世獨有的大片明清建築為犧牲物的“舊城改造”工程雖讓不少如在下之類的“戀古癖”們太息,但也多少寬裕了久居此地的百姓們的生存空間,提高了整座都市的繁華度與“世界化”程度,當然也順便生產出一些官場上和生意場上的巨貪——“順天府”的前任“父母官”不就栽在這條大街的南端嗎?
現在的王府井,隻有那座洋教堂(清時的“東堂”)得到安慰性的照料,從南頭看到北頭,誰能再說這是一處舉世僅有的東方皇城裏的王公宅第群?拆掉的不僅是陳年老屋,還有一個民族的文化,而拆掉就永遠不再重現。患了“統一模樣症”的新建築們好則好矣,但你能知道這一座摩天廈與那一片光幕牆是矗立在哪國哪地,又體現著一種什麼文化嗎?
我欲因之禱上蒼:保留東廠胡同這座龐大的名宅吧!
悵然登上風骨嶙峋的假山。山上一棵楸樹已經很有些氣勢,卻不知是否黎氏當年手植。偶一打量,極意外地發現了兩塊石上居然還有先前的刻字!一曰“嶺崎磊落”,一曰“崖半亭高”。是從前的清代某大人寓此時所鐫呢,還是黎元洪購得此宅後刻石明誌?舊時代的遺存居然還有這麼多,我一時喜歡莫名,不覺忘了方才滿腹的鬱悶。
登上了假山,卻走不進那座著名的八角亭。九十多年前黎大總統經常接見貴賓的風雅之地已被砌了灰磚,壘成“亭子間”,且各麵的窗上盡糊著白紙,讓人怎麼也看不透裏麵儲藏著什麼。
八角亭該是儲藏著許多奇聞軼事的。比如說,當年主人如何在此接見黎氏故居裏的假山與八角亭,黎元洪經常在此接見貴賓。各方俊傑,商討建立“好人政府”的主張(中共早期領袖李大釗正是因為擁護這一主張而在黨內飽受指責,不得不一再檢討);再比如說,逃離京城前的蔡鍔怎樣坐在亭子裏向主人發下豪語:“四十日後必有佳音”;還有,我的躊躇滿誌的膠東老鄉吳佩孚如何走出亭外對主人暢抒安邦鴻誌……
俱往矣!涼風打著呼哨掠過,席地掀起一道看得見卻躲不過的沙塵潮。
我沿八角亭走上當年的空中長廊。
長廊已不長矣,隻餘半截,就頹敗至山下。殘存一段,柱欄朱漆斑駁不堪,窗台和地麵積塵盈寸。廊房一間間被臨時門框隔開,似前幾年還各有所用,但現在又統統舍棄。
第二柱內的牆角,竟有一鐵製保險櫃棄置地上!它顯然是北洋時代的舊物,床頭櫃一樣大小的笨重個頭,堅實的構造,厚厚敦敦地承受著近百年的風雨侵浸。雖那時尚無密碼鎖附著其上,但兩片又大又粗的鐵活頁也足以使內藏物品安然無恙。保險櫃正麵的六瓣花造型之上,依稀看出“025”這一編碼。
我費力地掀開保險櫃的頂蓋,空空如也,隻一櫃底的積塵隨風而旋。
我知道,他的政治遺囑是不會殘留在這保險櫃裏的,那十點《最後的意見》其實很有考古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