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溯北洋時代,沒有哪一任最高統治者能比黎元洪在台上時表現得更為開明與從容。
不幸的是,溫文爾雅的黎總統偏偏遇上了個性情剛愎的段總理。老段是個不要名分要實權的人,他認準的事,必須要做,而且還要別人做。這就很讓名義上的領導傷腦筋。
先是為國務院秘書長一事,“府院之爭”的政壇鬧劇開始上演。段提名其最信任的弟子,時任陸軍部次長的徐樹錚為國務院秘書長,黎元洪嫌其鋒芒畢露得罪人太多而不同意,公府(府)與國務院(院)的人事拉鋸戰終以大總統退讓而結束。那邊老段遂願,而這邊的“菩薩”就必須咽下一口惡氣。
果然十三歲即中秀才的政壇奇才徐樹錚“傲岸自是,開罪於人特多”(先大總統袁項城評語),上任後,依恃段總理的信賴,不光不把其他閣員放在眼裏,竟也不拿國家元首當回事兒!一樁極端的例子令黎大總統惱怒得無以複加——
那天,徐樹錚前來“公府”呈送一份福建省三位廳長的任命書。黎元洪要留下審閱,不料,盛氣淩人的小徐將軍居然頗不耐煩地說:“總理那邊已經定了,總統就不必看了,隻管蓋上章就行了。”瞧瞧!這哪是一個政府官員對大總統應持的態度?
黎元洪決不當蓋章機器!在當政第二年的春天,為中國是否對德國宣戰一事,內閣通過了與德國絕交書,段總理咄咄逼人地親率全體閣員來“府”請總統蓋章。黎以“事關重大當再考慮”為由,未允蓋章,老段竟憤然遞了辭呈,一甩手去了天津!在身邊一幫政客的鼓噪下,黎元洪終於忍無可忍——不幹拉倒!遂下令免去段的國務總理兼陸軍總長的職務。
黎、段之爭終於白熱化。
“府院之爭”的種子,其實在東廠胡同打啞劇時就開始萌芽了,黎元洪當總統後與國務院總理段祺瑞的一次次爭執,成了民五、民六年間(1916年——1917年)政壇上最引人入勝的格鬥表演,是彬彬文人與赳赳武將的過招。無論當時誰敗誰勝,其結果總是兩敗俱傷,沒有贏家。
溫和的黎元洪很少有拍案而起的時候,但每次忍無可忍“拍”過之後,都惹來巨大的麻煩。與段祺瑞反目,算是他從政史上的第一次大麻煩。他二度出任大總統時,也曾糊塗一“拍”,把時任財政總長的羅文幹拍進了監獄,隻因聽信了眾議院議長的“有罪推定”,他竟下手諭把當過大理院院長、司法總長的財政部老大關起來審查!半年後,京師地方法院對羅案的無罪宣判書,其實也是對剛剛下野的黎氏衝動一“拍”的問責宣言。
權力從來因人而異,對性情剛烈的強人來說,隻要有實力,名義可有可無;反之,則名實難副,要麼當個舒舒服服的傀儡,要麼活活被氣死。不信,你看,光緒貴為一國之君,卻連自己最愛的女人的性命都保不住,更管不了襄助他改良大業的維新黨人的死活,最後,連自己的皇位也差一點丟了;而老袁當權時,卻管他什麼議會製還是責任內閣製,從來都是他一個人說了算。
黎元洪自忖不是袁世凱,但又絕不願做光緒第二。於是,就難受,就幽恨,就每每在這假山上下踱來踱去,最後終於踱不下去了。
民國六年(1917年)初夏,讓他不得不逃出此宅的,竟是他請來北京“調處國是”的長江巡閱使張勳上將!眾所周知,彼時,一直留著長辮以示對清王朝依戀的“辮帥”張勳率所部五千人馬抵達北京後,竟然上演了一出“宣統複辟”的曆史鬧劇!
大是大非麵前,黎元洪再一次表現出了忠厚人的執拗——他正告前來勸他奉還政權的張勳的說客:
民國係國民公有之物,餘受國民付托之重,退位一節,當以全國國民之公意為從違,與個人毫無關係!
複辟鬧劇上演的第一天,他即命人從上海通電全國:
天不悔禍,複辟實行。聞本日(7月1日)清室上諭,有元洪奏請歸政等語,不勝駭異!吾國由專製為共和,實出五族人民之公意。元洪受國民付托之重,自當始終民國,不知其他。
“始終民國,不知其他”,真是“一句頂一萬句”,在原則問題上,黎元洪一步也不讓!
第二天,他在親隨的護送下,出新華門,繞道至東交民巷的日本使館自保。此時,又連下兩道大總統令:一、依照《約法》的相關條例,任命在南京的副總統馮國璋代行大總統職務;二、任命段祺瑞為國務總理。
好在段祺瑞大事不糊塗,以國家為重,當即在天津馬廠舉兵誓師討伐張勳,並在打敗“辮帥”之後,親往東交民巷迎黎元洪回到東廠胡同,誠所謂“相逢一笑泯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