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回憶過,不吸煙也不喝酒的黎元洪先生待客也是既無煙亦無酒,隻白水一杯。君子之交,十分清爽。
民國五年(1916年)端午節隔天下午,一向不上門的總理兼陸軍總長段祺瑞在國務院秘書長、湖北蒲圻人張國淦的陪同下,忽然登門造訪。
按說,段總理既是來向副總統報喪的,也是按禮儀向繼任領導請示工作的。然而……
這時發生的事,《北洋軍閥史話》裏有段非常有趣的記敘:
段祺瑞和張國淦的車子馳抵東廠胡同黎寓的門口,張搶先進入內院向黎報告:“總理來了。”接著又倉皇地喘著氣說:“總統過去了。”
(前略)黎走入客廳像個木偶似的坐在主位上,段、張分坐兩邊,段向黎三鞠躬,黎也欠身答禮,段不開口,黎也不出聲,張更不敢講話了。這幕啞巴戲做了四十分鍾,段站起身來向黎半鞠躬告退,黎茫然站起身來送客。段臨走時向張交代說:“副總統方麵的事,請你招呼!”張這才搶著問:“國務院方麵的事呢?”段答:“有我。”一麵說一麵跨上了汽車,車子就開動了。
其實黎元洪已經聽說了袁氏過世的消息,但這個謹慎的人不敢輕信,遂派黎紹芬前往中南海打探。在“海”裏居住的時候,小紹芬經常出入袁的內宅,與袁的女兒們玩耍。待女兒親眼見到懷仁堂裏尚未入殮的袁世凱的屍體蓋上了黃緞子的陀羅經被以後,他始信輪到自己施展身手了。
然而,一切尚沒來得及籌劃,段祺瑞就堵上門來演了出啞劇,並且,一句“有我”,把自己打發得遠遠的了。在其位,謀其政。身為國家最高領導人,卻被屬下如此輕視,黎元洪即使再謙和,也不會無動於衷啊!
是的,自命為北洋第一繼承人的段祺瑞根本沒把繼任總統放在眼裏,北洋軍頭們都沒把他放在眼裏。在講麵子的國度裏,一個前清的旅長,因緣附時當上了民國大總統,確實令許多軍界大佬難受。
黎元洪知道軍人們會集體難受。所以,當晚,他便與又趕來看望他的湖北老鄉張國淦坐守了一夜,時時讓手下人關注段府那邊的動靜。直到雄雞唱白,才安下心來。當天上午,宣誓就任大總統,隨後把“公府”秘書長留給了這位陪坐了一宿的鄉黨張國淦。
黎與段的矛盾由來已久,當年正是段帶兵赴鄂逼黎來京就職的,但兩人井水不犯河水,相逢也隻是寒暄幾句而已。但是,從老段來打啞語這一天起,兩人的矛盾就表麵化了。
後來,在對待袁世凱的喪事上,黎元洪的表現顯然也不能讓段祺瑞等軍界要人們滿意。
老袁過世以後,段總理以下所有的政府官員都盡職服喪——連周樹人這樣不信邪的教育部部員都被派去守過靈呢!
出殯那天,八十人的“皇杠”抬著老袁從當了三個禮拜靈堂的懷仁堂出來,已經誦了三七二十一天經的和尚、道士們,拚盡最後一點力氣為這個要回老家的亡靈大聲超度。新華門外搭的三座素彩牌坊下擠滿了貌似悲傷的各級官員,出人意料的是,本應親自執紼的繼任總統黎元洪卻並未露麵,隻是在靈柩運出新華門的那一刻,他才姍姍而至,且一言未發,隻向那具沉重的棺材行了一個鞠躬禮(至少差了兩個),便轉身回他的辦公室上班去了。
本該由繼任總統主持的公祭儀式,也由段總理代表了。
黎元洪知道,自己的這番輕慢態度不可能不激怒欲化悲痛為力量的老段和那一班北洋軍閥們。他一直是“他們”之外的一個。
他當然更知道,老段在清朝時就是軍統(軍長)和提督(軍區司令),屬封疆大吏一級的人物,在論資排輩的官場上,這足以讓段祺瑞很看不起自己。雖然自己也是科班出身的北洋軍人,但卻是李鴻章的北洋水師派,與袁世凱“小站練兵”的那個北洋陸軍不是一個“派”。所以,他一個南方人,因部下的意外起事而當上副總統,進而當上總統,這一切,全是靠老段為首的北洋軍人們的抬舉,自己要坐牢元首之席,必須讓著段總理點兒。
開始時,兩人關係還算融洽。這位“好人政府”的倡導者和力行者,天真地以為袁時代的個人專製將葬送在自己手中,一個西方式的中國將統一起來並擺脫困境。為此,他大力恢複了議會與被取締的政黨,他還擬按美國模式將中國地方分治,為此他延請北大著名教授李大釗參與起草相關法案;他把袁時代的總統府預算從一百九十多萬元一下子降至不到五十九萬元。北京政壇上,居然有了點“無邊光景一時新”的氣象。
須知,蔡元培先生正是被黎元洪親自任命為北大校長的,由是而使陳獨秀、胡適、周氏兄弟、劉半農、李大釗等一代知識分子精英成為一呼百應的時代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