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P第二十四章 寧靜的黃昏(1 / 3)

發了一天威風的太陽,終於沉入了村西高河堤的那一邊,又一個仲夏的傍晚來到了薑家塘。

一股清涼的晚風由村南的玉米地裏飄過來,在村中大水塘的水麵上蕩起了輕輕的漣漪。嗬,好涼快。

剛剛從坡裏收工回來的人們,三三兩兩地坐在這橢圓形大水塘的四周,享受著晚風帶來的涼爽。屋裏有人手、晚飯做得早的人家,此時已將小飯桌搬到這水塘邊,把做熟的飯舀在大瓦盆裏端放到小桌上,預備就在這塘邊邊吃晚飯邊納涼了。

就在這時,村西頭忽然響起一個老太太高腔大嗓的罵聲:

“哎,是哪個挨刀的偷了我的蔥,你聽見沒有,老娘我要罵你了!”

聽到這罵聲,水塘邊乘涼的人群中相繼響起男子們催促女兒回屋的聲音:“我說,小芳,回屋裏去!”“菱花,回屋幫你媽做飯!”“枝兒,去屋裏看看你媽把飯做好了沒有!”……

這一陣叫喊所引起的騷動,破壞了原來洋溢在塘邊的那種安閑舒適的氣氛,那股清涼的風似乎霎時也變得燥熱了。

外村人可能不明白這些男子何以都在此時催女兒回屋去,其實薑家塘的人都知道,這是因為那些當父親的不想讓女兒聽到村西頭傳來的罵聲。

果然,那叫罵聲開始難聽起來了:

“哎,偷蔥的,我那蔥可不是好吃的呀,大閨女吃了要懷雙胞胎,坐月子女人吃了會斷奶,新媳婦吃了想找野漢子,老太太吃了要往土裏埋!哎,偷蔥的,你聽見了沒有……”

村西頭薑二嬸又開始了無休無止的罵街。

薑二嬸今年六十歲,耳不聾、眼不花、背不駝、牙不落,說話照樣高腔大嗓,走路依舊風風火火,在薑家塘她的同齡人中間,是最健康的一個。她剛才本來是想到菜園薅幾棵蔥做晚飯的,可一走進菜園,兩隻原本眯在一起的眼驀地瞪大了:不好,有人偷蔥!那不,蔥畦裏她上次薅蔥時放上的記號——兩根高粱稈,被人挪動了。並且,有兩棵拔掉的蔥掉在畦裏,正對著蔥畦的籬笆牆上也露出了一個大洞。於是,沒有任何猶豫,隻見她猛一跺右腳,罵語便出口了。

在薑家塘,要論罵街的水平,薑二嬸是無可爭辯的第一名。她罵街的水平主要高在四個地方:一是罵得勤。丟了菜園裏的菜她罵,養的豬被人打了她罵,別家的雞啄了她曬在門前的糧食她罵,責任地裏的莊稼被別家的羊啃了她罵,老伴古槐酒喝多了她罵,兒子青桐惹她生氣了她罵,孫子小茅根被人惹哭了她罵。有時火氣大了,為一件事能罵上三遍。總之,三天兩頭罵。對薑二嬸罵街,薑家塘的人都已習以為常,唯一的反應就是當父親的每當聽到薑二嬸開罵時,趕緊催促自己的女兒進屋不聽那罵聲。二是罵得尖刻。薑二嬸罵街,除了使用“不要臉的”、“日你先人”、“不得好死”、“斷子絕孫”、“賣屁股的”這些豫西南鄉間通用的罵詞以外,還獨創了許多用語,比如她要暗罵一個小夥子的話,就常常使用“叫你屁股眼裏生蛆!”“鼻子尖上長瘡!”“一輩子找不上老婆!找上了老婆也不會領娃!領了娃也是個雙眼瞎”等詞語,使人聽起來格外覺得尖刻。三是罵得順口、有韻律。薑二嬸罵街,詞語常常搭配得很順口,罵起來還要拉腔拉調、抑揚頓挫,聽上去頗有韻律。有一天縣豫劇團有兩個女演員從薑家塘村頭過,碰巧聽見薑二嬸在罵街,隻聽她罵道:“我那豬不是你兒不是你女,你打它幹啥哩?你打它一磚頭,叫你死了屍骨沒人收。”兩位女演員停步靜聽後立即評論道:“不錯,這老太太罵的腔調剛好可以用到‘大鬧構林鎮’這出戲中。”當然,事後薑二嬸聽人講了那兩個女演員的話,免不了又大罵了兩個女演員一通。四是罵街的曆史長。聽老年人說,薑二嬸罵人從十七歲就開始了。那時她還是個惹人注目的俊俏姑娘,住在薑家塘附近的李營村。有一天,她一個人到地裏剜野菜,本村裏一個膽大的小夥子跟到地裏向她撒野。她雖然用鐮刀砍傷了對方的手,但臉蛋還是被對方親了兩下。她為此氣得站在村頭連罵了兩天,直把對方罵得狗血淋頭,最後對方父母雙雙前來賠情才算罷休。就是從這天起,生性本來就倔強、潑辣、帶點野性的她,開了罵戒。此後,凡事稍不如意,她就口出罵語。久之,竟養成了習慣,兩天不開口罵幾句,就像有件事沒辦似的,說話不帶幾個罵人的詞語,就覺得不通順似的。弄得四鄉裏都知道她有一張令人害怕的嘴,就因為這,影響了她的出嫁。那年月,富人家不會去娶一個貧苦的農家閨女,小家小戶又怕要這樣一個媳婦引禍入門,所以直到一九四八年這裏解放時,二十七歲的她還“待字閨中”。這時節薑家莊的薑古槐三十來歲,因弟兄們多,說媳婦難,便大著膽子托人上門求親。身強力壯的薑古槐心想:“隻要你進了我薑家門,我就要用拳頭管住你這張嘴”。誰知妻子過門後,兩人經過多年的反複較量,盡管這期間古槐也動過拳頭,但最終他還是失敗者,他非但沒有管住妻子的嘴,反而被妻子的嘴管住了。妻子想在什麼時候罵就在什麼時候罵,想罵多長時間就罵多長時間,想怎麼罵就怎麼罵。他們的兒子青桐長大後,也曾勸過媽媽別罵人,但每次總是不等他把道理講完,媽媽的一串怒罵就兜頭砸了過來,直砸得他暈頭轉向。一連幾次碰壁,他就再也不敢去勸止媽媽了。所以,在薑家塘,要選罵街冠軍的話,薑二嬸是第一個人選。

此刻,薑二嬸還在雙手掐腰、高腔大嗓地罵著:“哎,偷蔥的,你聽見了沒有,我那蔥小孩吃了要長成矮矬子,大人吃了要得暴病死……”

當薑二嬸第十五次地重複:“哎,偷蔥的,你聽見了沒有”時,耳畔忽然響起了兒媳婦榆葉怯生生的聲音,“媽,別罵了吧。”

薑二嬸聞聲一怔,有幾分驚異地扭臉望著兒媳。要知道,還很少有人敢中途打斷她的罵聲哩,平時罵街都是她自感勞累後主動罷休的。

“咋啦?我罵不罵還要你來管?”薑二嬸惱怒地叫道,“去!站一邊去,想管得等到下一輩子。偷蔥的,你聽見了沒有?!”

站在一旁的榆葉被婆婆的這幾句話嗆了個倒噎氣,微黑泛紅的臉龐頓時變得煞白。這是榆葉進了婆家門六年來第一次大著膽子勸止婆婆罵街,得到的結果竟是這樣的。當初,薑二嬸托人去榆葉家替兒子青桐求親時,榆葉就有些猶豫,她生性柔順、待人寬厚,真不願有這樣一個罵名遠揚的婆婆。但這種猶豫終被對青桐的喜愛打消了。要知道,青桐除了有一副能扛得動碌碡的壯實身架,還有一副令姑娘們心動的英俊眉眼。進了青桐家以後,耿直的青桐為了不讓賢良的愛妻受委屈,曾把家裏的詳細情況其中包括爹爹怕媽媽這樣的內情都告訴了她,並再三向妻子說明:“媽媽罵街是多年養成的習慣,這輩子是改不了了,你盡量別去惹她,免得生些閑氣”。別說有了這番囑咐,就是沒有這番囑咐,從來不和別人紅臉鬥嘴的榆葉,也不會去招惹婆婆。幾年來,婆媳倆倒也相安無事。特別是榆葉生了兒子茅根後,在薑二嬸的動議下分開了家,老兩口住西院,小兩口住東院,婆媳之間發生摩擦的機會更少。隻是每當聽到婆婆罵街時,榆葉那秀氣的臉上總要罩上一種難為情的神色,不是匆匆下地幹活,就是急忙進屋做針線,總之,取耳不聽為淨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