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P第二十三章 相知(1 / 3)

雖說時令已是晚秋,但上午十點來鍾的陽光還挺有勁,加上這一陣忙活,老臧頭那件綴有兩塊藍布補丁、前襟上沾有不少飯痂的褂子後背上,幾乎全被汗水濕透了。他站在清掃後的男廁所裏,查看著那三十個衝得幹幹淨淨的大便坑,那兩個涮得清清爽爽的小便槽,那光亮可見人影的水泥地坪,那無一點髒物沾抹其上的四壁。當確認已徹底幹淨之後,他撩起衣襟擦了一下臉上的汗,把笤帚、糞鍁、尿勺、水桶、拖把向糞車上一放,便推起車準備去隔壁的女廁所清掃。

這男、女廁所都是沒有自來水衝洗,且廁外沒有糞池與大便坑和小便槽相通的舊式半露天廁所,每天需要打掃一次。類似這樣的廁所原來在宿舍大院裏還有幾個,兩棟室內帶有廁所的新宿舍樓蓋起後,拆得隻剩下了這兩個。別看這廁所是舊式的,但老臧頭平日卻把它收拾打掃得跟大城市那些裝有抽水馬桶的高級廁所一樣幹淨。尤其在廁內氣味上,可以說比大城市那些廁所還要好聞。因為每天清掃完,老臧頭都要點燃起自己采集曬幹的艾草和薄荷葉在廁所裏熏一陣,所以人們走進廁所後,總是聞到一種薄荷香和艾香混在一起的淡淡的香味。上次省裏閻副省長來行署檢查工作,有一天從這個廁所裏出來後對馮專員開玩笑地說:“真應該在這裏開個廁所衛生現場會……”

這廁所自打一九五二年蓋起後,就一直是由老臧頭負責打掃的。不過那時他不叫老臧頭,叫臧柱子。臧柱子本是城外五裏橋村的農民,因不時來地直機關的廁所裏出大糞往村裏拉,一來二去地和機關行管科的人熟了。以後機關的人越來越多,行管科感到確實要有個專人來負責出廁所和垃圾,便收臧柱子為正式職工,把宿舍院東北角原來一間堆放雜物的小房子給他做了宿舍。一晃近三十年過去,臧柱子宿舍沒變,工種沒變,隻是人變了,變得老多了,常年彎腰拉糞車,腰傴僂了,且得了個咽炎病,幾乎每說完一句話都要“咳咳”兩聲。隨著人的改變,人們對他的稱呼也就變了,由原來的“柱子”、“小臧”變成了“老臧頭”。

“裏邊有人嗎?”老臧頭拉著糞車來到女廁所的影壁牆外問,然後把耳朵貼在牆壁上聽。“吭!”裏邊傳出了一聲咳嗽,哦,有人。他每天進女廁所前都要這麼問一句。那次他問一聲後因沒聽見裏邊有回話,就拿著笤帚走了進去,誰知剛進門,那雙昏花的老眼還沒往裏看,一句女人的怒罵就兜頭砸了過來:“出去,老東西!”駭得老臧頭慌忙捂上眼睛轉身跑了出來……

老臧頭放下糞車,捶捶腰部,便走到了廁所前用磚頭壘成的垃圾箱旁。他要抽這個空看看垃圾箱裏有沒有可揀的東西。院裏住的都是機關幹部,垃圾箱裏經常可以見到一些糨糊瓶子、破布頭、舊鞋、牙膏皮等物品,這些東西揀出來拿到廢品收購店,是可以賣幾個錢的。要知道,老臧頭最近急需一筆錢。他那十九歲的侄兒二坯——他弟弟的二兒子,最近說了個對象,女方要先收八百塊定錢。一個農村小戶人家一時上哪去弄這麼多現錢?沒辦法,侄兒便隻好來找拿工資的大伯幫忙,讓他給湊四百元。老臧頭一輩子沒結過婚,一直把家族興旺的希望寄托在幾個侄兒身上,自然是要盡力相幫的。不過因為平時常接濟弟弟一家的生活,身邊隻攢有二百來塊錢。沒辦法,先向別人借了點。為了還借來的這部分錢,老臧頭新找了兩條掙錢的路子,一個是在空閑時用地排車替機關幹部由煤店往家裏拉蜂窩煤,拉三百公斤收三毛錢,比煤店送煤的少收一半錢;再一個就是揀廢品、破爛去收購店賣。嗬,今天的運氣不錯!老臧頭在垃圾箱裏翻騰了一會,就揀出了十來件可賣的東西。

“老髒頭,又發大財了!”一個姑娘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老臧頭聞聲扭過臉,見三個姑娘站在近處,其中一個胖胖的姑娘正望著自己吃吃地笑。他也藹然地笑了一下作為回答。因為幹出廁所、垃圾這個髒活,加上平時又沒有人幫助洗衣、刷鞋,他的衣著顯得髒些,所以院裏的青年人都把他那個“臧”字改成了“髒”字,習慣喊他老髒頭。他脾氣隨和,不管別人咋樣喊他“老髒頭”,他總是寬厚地笑笑,從不發火。

“給,老髒頭,這裏有一個鐵釘。”胖姑娘用腳把地上的一個舊鐵釘向老臧頭身邊踢了踢。

“嗬,老髒頭又要增加一大筆收入了!”另一個臉上有雀斑的姑娘笑著叫。

“就是,老髒頭的存折上又該添個數字了!”胖姑娘又嘻嘻哈哈地說。

“小胖、小芸,閑話不少!”第三個麵孔漂亮、身材勻稱、衣著講究的姑娘嗔怪地瞪了兩個女伴一眼,同時向老臧頭投去冷冷的一瞥。

三個姑娘相互簇擁著走進了女廁所。這當兒,老臧頭邊彎腰拾起胖姑娘剛才踢過來的那個舊鐵釘,邊在口中感歎似的說道:“日子過得真快呀!”

當年,這幾個女孩子小時候來廁所,老臧頭怕她們掉進大便坑,總是親手把她們抱到大便坑上蹲好,誰身上不小心沾了屎,老臧頭發現後總要仔細地替她擦幹淨。當初的小丫頭,轉眼就變成了大姑娘,成了大學生。就說剛才那個衣著講究的漂亮姑娘小鈺吧,出生的那天,還是老臧頭送她媽去醫院產房的。那是一九六一年秋天的一個上午吧,當時的臧柱子拉著糞車來到女廁所影壁牆外問:“有人嗎?”裏邊傳出的是一聲輕微的呻吟。他一愣,停在了廁所外。待了很長時間,仍沒見人出來,便又問了一句:“有人嗎?”片刻後傳出的又是一聲低微的、痛楚的呻吟。臧柱子心裏一驚,大著膽子進了廁所,這才發現身懷重孕的水利局的助理工程師丁璐琪暈倒在廁所裏。他慌忙奔上前,脫掉自己的外衣,擦去孕婦身上沾著的糞便,然後抱起她便急步向醫院跑去,直至聽到小鈺呱呱墜地的哭聲,臧柱子才長舒一口氣離開了醫院。多快呀,現在的小鈺已經出落成一個漂亮的姑娘,聽說已經醫學院畢業,分到地區醫院當醫生兩個月了……

老臧頭邊想邊翻著垃圾,當又翻出一個牙膏皮直起腰來喘氣時,他忽然覺得頭有些暈,口中渴得厲害。許是剛才打掃男廁所時出汗多了,走,去找點水喝。老臧頭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拍拍手上的灰,向離廁所最近的那排平房走去……

正是上班的時間,一連找了兩家,門都上著鎖。第三家的院門在開著,老臧頭知道這是丁璐琪工程師的家,便走到磚砌的矮院門前問:“丁工程師在家吧?咳、咳。”

“誰呀?快進屋來。”隨著這聲應答,屋子裏走出了一個五十來歲的婦女。她那微露病態的臉上,既有著知識婦女特有的文雅和矜持,又有著一般家庭婦女都有的和順和善良。

“丁工程師,我找點水喝,咳、咳。”老臧頭忙彎了彎腰說。

“好,好,快進屋來,臧師傅。”丁工程師熱情地讓道。

聽到“臧師傅”這個稱呼,老臧頭那多皺的臉上分明地露出了一點感激。這幾年很少有人這樣稱呼他了,年輕人多喊他“老髒頭”,一般成年人多叫他“老臧頭”,所以每當聽到有人稱他臧師傅時,他臉上都要現出一種隱隱的感激之色。

“臧師傅,就用小鈺這個保溫杯喝吧,別的杯子泡在廚房的堿水盆裏還沒刷出來。”丁工程師邊說邊雙手捧著一個精致的保溫杯遞了過來。

老臧頭伸出雙手去接,在快觸到杯子時又慌忙縮回雙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掌,這才又重新伸手去接過杯。嗬,這杯子太好看了,那別致的多邊形杯蓋,那繪有青山綠水圖案的光滑的外殼,那外殼上鑲嵌著的一對翩翩欲飛的蝴蝶,都顯示出這茶具其實是一件藝術品。老臧頭從來沒使用過這樣漂亮的杯子喝開水,禁不住邊在手裏轉著圈看著邊咂著嘴:“嗨,這杯子,真那個!咳、咳。”當他終於揭開杯蓋伸嘴去喝水時才又發現,杯裏還放了透著香氣的茶葉,於是便立刻不安地說:“丁工程師,放茶葉幹啥,我喝開水就行了。”

“坐下喝吧,臧師傅,茶葉不太好。”丁工程師又溫和地笑道。

“不了,不了,我身上髒。”老臧頭望著那靠背和扶手上鋪有白色紗巾的沙發,急忙謝絕著,同時吹吹杯裏水麵上浮著的茶葉,便喝了起來。他確實渴了,不一會就把杯裏的水喝去了一多半。這時門外響起了腳步聲,隨之,剛才在垃圾箱前見過麵的漂亮姑娘小鈺出現在了門口。她看到屋裏端杯喝水的老臧頭,兩道柳眉倏地一聳,目光隨之停在老臧頭手中的杯上,杏眼中跟著閃過一股氣惱。要知道,小鈺講幹淨衛生在這宿舍院裏是數得著的。今年夏天小鈺有一次在街上行走,一個拉一板車水泥的搬運工不小心胳膊肘撞了她一下,在她那件剛上身的連衣裙上留下了一小片和著水泥的汗漬。小鈺當晚回家就連洗了三遍,就這過後穿上也總覺得有一股汗味,最後終於把這件連衣裙打入箱底,再沒穿過。上星期二早晨她趕火車去省城,想在車站飯店買點油條吃,當秤油條的用紙把油條包好向她手上遞時,她沒接好,油條包在桌上滾了一下向地上掉去。這當兒,排在她身後的一個農民打扮的中年漢子急忙代她伸手接住了。當那人把已快散開的油條包朝她手上遞時,她瞥見了對方沒剪的手指甲淤滿了黑灰,便皺了一下眉頭,接過油條出了飯店後,盡管肚裏餓得咕咕叫,但她卻終於沒吃那油條,趁著沒人時把它扔進了垃圾箱……

老臧頭盡管眼有些花,但還是看明白了小鈺那目光中露著明顯的氣惱和厭惡。“我……我渴得慌,就來找……咳、咳。”他慌忙向小鈺彎了彎腰說。這時節,小鈺已收回目光,快步進了屋子,向裏間自己的閨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