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飯後,我強撐著爬上汽車。傅沉也在車上。我知道他因為重感冒,已躺了兩天,今天早上還在發燒。他大概也和我一樣,因害怕不及格才硬堅持要去。
在眉山北側無名高地,我勉強堅持著看完“炮火準備”、“通路開辟”、“突入敵前沿”三個演習課目。向第二個參觀點轉移時,我已無力挪步了。同時我感到,內褲又濕了,真是糟糕!我倚著一棵樹喘氣,一來希望力氣能再回到身上,二來想待人都走後換換衛生巾。可是偏偏不稱心,大家都走了,傅沉卻還在剛才97團主攻營“開辟”的“通路”上用步子測量著什麼。沒辦法,我稍站了一會兒,隻好咬牙去趕隊伍。我想實在不行的話,就給金蘋說一聲,讓她扶我先上汽車,不參觀了。
沒料到,我剛走了一段,眼前突然一黑……我依稀記得自己好像叫了一聲,底下的事就都不知道了……
醒來時,已是傍晚了。我發現自己躺在學校醫院的病床上,床邊坐著金蘋。金蘋告訴我:我暈倒後,是傅沉發現並把我背到停車處的。他因為還在發燒,身子弱,把我背到時,衣服全被汗水濕透了。大概因為出汗太多又著了涼,他體溫更高了,現已住在醫院裏。我的心顫了一下。我知道,我摔倒的地方距離停車處至少有一千多米,中間都是高高低低的山路。把我這個一百一十多斤重的人背到那裏,對於一個病了兩天的人來說,可不是一件輕鬆的事。啊,傅沉!
手抖得厲害,不寫了。明天一定去看看他!
1983年10月29日星期六晴
下午吃了藥後,覺得精神好些了,便起床去男病房看傅沉。在走廊上遇到葉護士,她說傅沉的燒還沒全退,這會兒睡著了。我悄悄推開他的房門,見他臉色潮紅地睡在那兒,心裏不禁難受起來,要不是因為我,他的病不會加重到要住院的程度。我站了一會兒,剛要轉身出門,忽見他床頭桌上放著幾張寫滿了字的稿紙,走近一看,原來是一篇文章,標題是:“由97團主攻營的通路開辟情況談破障手段的綜合運用”。哦,他的觀後感竟已寫出來了,是上午寫的?天哪,他還在發燒呀!
回到自己的病房後,不知為什麼,我也忽然來了勁,伏在枕上,一鼓作氣地寫了篇演習觀後感。
剛才,我讓葉護士把金蘋給我買的一瓶棗花蜂蜜給傅沉送了去,但願他能早點康複。
1983年11月20日星期日晴
西北五省秋冬運動會今天下午舉行田徑項目的決賽,學校給學員買了團體票,大家都去飽了眼福。我最愛看這類比賽,觀看過程中不斷地拍著巴掌。唯一使我遺憾的是,我一向佩服的那位本省男子短跑冠軍,今天竟隻得了個第五名。
運動會結束,走出體育場好遠了,我才發現,剛才隻顧拍巴掌高興,把從圖書館借來的蘇聯小說《選擇》掉在體育場。我急忙轉身回去尋找。進了體育場,我吃驚地發現,傅沉竟還孤零零地端坐在空曠的看台上,雙目直望著場地中一男一女兩個運動員。嗬,這個怪人,這會兒還看什麼?我找到那本書後,便輕步走到他身邊問道:“你怎麼還不走?”
他扭頭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意外,但立刻又轉過臉去,就在這一瞬間,我注意到他的雙眼中有淚珠在晃動。啊,入校以來,我這還是第一次在他眼裏看到淚珠。他這是怎麼啦?他看到了什麼?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場中的男運動員原來就是隻得第五名的那個本省短跑冠軍。此刻,他正在女運動員的指點下練起跑動作。看那兩人邊練邊不時親昵地互推一下的樣子,顯然是一對戀人。
“你到底在看什麼?”我禁不住又發問了。
他默然不答,隻是定定地望著場中,好久之後,才聽他含糊地自語了一句:“他們已經見慣了淘汰……
我不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但我從他那茫然若失的神情裏看得出,他有心事!
我真想弄清他在想些什麼!
1983年12月27日星期二小雪
上午,有一個穿軍裝的老頭來找傅沉,大概是他們單位的什麼幹部吧。他們兩人在隊部接待室談話時,我剛巧去接個電話。進門時,我看見傅沉正拿著上次我見過的那兩顆手槍子彈,對那老頭低聲說著什麼。那老頭笑著大聲說:“還給我吧!”傅沉搖了搖頭,又把那兩顆子彈鄭重地裝進了衣袋。我感到奇怪,待那老頭走後,我問傅沉:“那兩顆子彈是怎麼回事?”不想他一聽,臉色立刻陰沉下來,冷冷地說道:“沒必要問!”
要在往常,我也許會回他兩句,但現在,不知怎的,我不想再惹他生氣了。
那兩顆子彈也許有什麼秘密!
又:熄燈前聽邱亢說,上午來找傅沉的那個老頭是傅沉所在軍的軍長。奇怪,軍長向傅沉要那兩顆子彈幹啥?
1984年4月12日星期四小雨
第四學期的日子似乎過得特別快,轉眼又是一個多月了。
昨晚做了一個夢,竟夢見我和傅沉手拉著手在逛公園。天哪,我這是怎麼了?怎會做這樣的夢?!
1984年5月8日星期二晴轉多雲
上午接到姐姐來信,信上說她托人為我物色了一個“朋友”。中午我回信告訴她:“‘朋友’還是讓我自己來找!”
下午,校長陪著一個滿頭白發的老軍人來找傅沉。邱亢立刻打聽到那白發軍人的身份和來意:北京軍事科學院營團戰術方麵的老研究員,是順道來看看傅沉的。他很重視傅沉前不久在《軍事學術》上發表的第五篇論文:“再議‘攻堅中的韌勁’”。
他們談了很長時間,臨走時他握著傅沉的手一再說:“不錯,不錯,應該給你提供更好的研究條件!……”我注意到此時校長臉上浮著自豪的微笑。而我莫名其妙地,心裏也突然湧起了一陣自豪。呸,劉小葚,你自豪什麼?
不過,傅沉臉上依舊是那副冷漠的神色。他倒真能沉住氣。人在該得意的時候不露得意出來,也不是容易辦到的!
1984年6月20日星期三睛
今晚市歌舞團來學校禮堂演出,傅沉的座位剛巧和我的挨著。開演前,我幾次有意找話同他搭訕,他卻總是“嗯”、“哦”、“呀”地支應過去,一個勁地同坐在他那邊的大個彭討論今天下午上的電腦課。莫非他還在因第一學期的那些事生我的氣?記得當初姐夫提出同姐姐離婚的第二條理由就是“她不溫柔”,傅沉會不會也因為嫌我不溫柔而不理我?男人們是不是都喜歡溫柔的女人?
該死!這兩晚總失眠,失眠時偏又總是傅沉的麵孔在眼前晃!
1984年7月2日星期一大雨
最後一門課考完了。
這種可怕的“考試折磨”終告結束,再有九天,就可以拿到那個紅封麵的大學畢業證,當知識分子了!
在校時間已經不多,要不要找傅沉“攤牌”,姐姐昨天來信,告誡我在這種事上不要太傲氣。好,不傲氣,去找他!可怎麼找?萬一他拒絕了怎麼辦?一個堂堂的正連職軍官找上門人家都不要,豈不丟死人了?
嗨,不管這些了,明天找他!
1984年7月3日星期二多雲轉晴
今天搞畢業鑒定,先自己寫。
晚飯後,我發現其他男生都去散步了,隻有傅沉進了宿舍,便也輕步跟了進去。
他顯然沒有發現我,隻見他徑直走到自己的床前,望著釘在牆上的那張密密麻麻劃滿了“正”字的白紙出神,隨後,他掏出鋼筆開始數那些“正”字。數完,自言自語地說道:“1480,還有八天,”這時,我忍不住問道:“還有八天幹什麼?”
他聞聲倏地轉過身來,甕聲說道:“不幹什麼!”
我這才記起我曾經碰過一次釘子了,這是他的忌諱。
“你有什麼事?”他這一聲冷冷的問話,使我有些慌了,怎麼說?說“我愛你”?出不了口!
“沒什麼事,”我終於開口了,“快畢業了,畢業後有什麼打算?
“打算?”他眉心間的疙瘩正慢慢凸起,脖子上的喉結動了動。可就在這時,邱亢風風火火地闖進來,扯住傅沉便往外拉:“快,我和小段打了玩雙杠的賭,你來當裁判!”走到門口時他才發現我站在屋裏,立刻大驚小怪地叫道:“喲,你們是不是在談——愛?”
“滾!”我朝邱亢跺了一下腳。
天哪,可別八字沒一撇,先讓邱亢嚷得滿城風雨。
1984年7月4日星期三晴
今天開始以班為單位通過個人鑒定。
休息的時候,邱亢連蹦帶跳地帶回來一則消息:“北京軍事科學院來了公函,要求把傅沉分配到他們那裏。校長在公函上批示:‘我意請他留校任教,但究竟去哪裏,應征求本人意願’。”
“是麼?”同學們立時圍住了邱亢。我們這批畢業生的分配原則是哪兒來回哪兒去,所以這消息使大家感到意外。
“真的嗎?”“哪兒聽到的?”大夥七嘴八舌地問邱亢,隻有我一動不動地坐著,我在聽到這消息的那一瞬間就相信了。傅沉的各科成績平均在90分以上,兩年間又發表了六篇有質量的戰術方麵的論文,是我們這一屆的兩個特優生之一,當然會受到研究機關的重視。但我的心不知怎的卻突然一沉。
“還有假?我親眼在隊長桌上看到那份公函!”邱亢進一步證實道,隨即轉向傅沉:“我說,隊長要征求你意見的話,當然是去北京!”
“是呀,傅沉兄,以後咱到北京出差,也有個落腳點了。到時去你門下討口飯吃,可別不認人呀!”“眼鏡黃”開著玩笑。
“可惜咱不是個姑娘,是的話,一定嫁給傅沉,好到都城裏去當研究員的娘子!”邱亢拿腔拿調地歎息著。
全班同學轟然大笑。我感到我的臉紅了。暫時不能去找他!我立時在心裏做出了決定。我不能讓別人認為我是在攀高。
不過,當大家的說笑告一段落時,傅沉冷冷地說了一句:“我回原部隊!”
沒有人把他的這句話當真,我卻真願他這句話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