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又無法拒絕老人的美意。
對老人而言,拒絕也是一種褻瀆。
老人看著他,微笑:“素聞江湖上說,桃花衣,風流人,最癡情,最無情,指的便是你吧。”
孟無情畢恭畢敬:“晚輩正是。”
老人道:“你應該也認出了我是誰。”
孟無情突地有些窘迫,甚至手足無措,就像一個最靦腆的孩子麵對最嚴厲的老師。
老人慈祥地繼續笑著:“其實人是誰從來都不重要,其實活到我這種年紀,就什麼也不重要。”
他把目光轉向自己的彎刀,突然收住笑容,表情肅穆。
非凡的彎刀,在月光下,穩穩插進大地,就像一塊永立不倒的豐碑。
這柄月牙彎刀並不是無堅不摧,身經百戰後,時過境遷後,刀鋒已有缺口,已有鏽痕,但這反而令這柄月牙彎刀更具懾服人心的氣勢。
因為那缺口那鏽痕不是得自懦弱,不是象征衰敗,而是得自奮勇,而是象征永恒。
現在老人心已倦,刀也不得不沉靜下來,悄然將它激昂的戰魂一點點禁錮在那缺口那鏽痕裏。
老人又何嚐不懷念過往的輝煌?
然而他終究不是真的神,即使他能通過別的方式使自己永恒,但永恒不代表就不會老。
他苦笑,和孟無情一樣,他也經常苦笑。
他緩緩把目光轉回孟無情臉上,態度已更溫和:“我那孫子把白天的事都告訴我了,你很不錯,尤其是愛酒,別人的箭射穿你的腦袋也沒關係,但若射破你的酒壇就是罪不可恕。我曾經也是一個愛酒愛得這麼癡的人,直到後來我邂逅一個可以同樣讓我愛得這麼癡的女人。”
話猶未盡,他的神思卻突然渺遠如在雲際月畔。
孟無情也隱隱惆悵。
他何嚐沒有一兩段魂牽夢繞的往事?
但同時他的背脊已有一股冷汗悄悄往下流。
他這輩子第一次真正地怕了。
難道月牙先生就是孩子口口聲聲所叫的老大?
難道月牙先生以為我要殺他?
月牙先生原本炯炯的目光更黯淡,背後淵底的寒風席卷而上,他的須髯又在飛揚,衣袍鼓蕩,獵獵招展就像一麵激勵千軍萬馬奮勇殺敵的戰旗。
月牙先生老了,他已經沒有敵人。
然而——
孟無情竟在他的臉上看見一種殺氣。
難道他真的以為我要殺他?我無意間闖到他這隱居之所,他卻以為我是早有計劃?
他突地感到百口莫辯的痛苦與焦慮。
月牙先生凝視著他,過了良久,臉上那種殺氣才如清晨初醒時影影綽綽的夢痕般消失。
他又露出慈祥的微笑:“你放心,我不是什麼老大。”
孟無情本該為此解脫,鬆懈,欣慰,卻反而如遭雷擊,腳下也差點站不穩。
仿佛這一句對他的震懾比剛才那番話更刻骨銘心。
月牙先生幽幽一歎:“過來吧,咱們先喝酒,俗世的煩惱太多,不喝酒,你想怎麼辦?喝了酒再麵對,總是會勇敢些。”
孟無情依然遲疑,他本該是一個瀟灑爽快的人,現在卻變得比一個老太婆還忸怩。
月牙先生展顏朗笑:“你沒來之前,我替我那孫子處理好了箭傷,他白天黑夜都不陪著我在家,喜歡像野獸般到處鑽,困了就在那邊的草地上睡覺,這會兒看見你來,說不定潛伏在附近某處,準備又給你一箭呢,所以你趕緊過來,別傻站著不動當活靶子。”
孟無情終於邁開腳步。
月牙先生的和藹可親,和顏悅色,可以瞬間化解他內心的緊張。
他突然產生一種渴望,渴望也像那孩子一樣陪著月牙先生隱居於此,再不過問江湖事。
他走過去,盤腿坐下,月牙先生立即將酒壇熱情地遞給他:“嚐嚐我親手釀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