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
插入深淵,刺入九霄。
古柏蒼鬆,寒風殘月。
老人獨坐,背臨深淵。
怒號的寒風時而從淵內卷起,飛揚了老人的須髯,鼓蕩了老人的衣袍,卻讓老人更顯豐神俊逸,超凡脫俗。
九霄的殘月濺落點點光華在崖上,在老人身上,在鬆柏的每片葉子上。
老人獨坐的樣子因月光的修飾而變成一種歲月。
一種厚重蒼涼又無所羈絆的歲月。
當孟無情再看見老人時,這種歲月柔柔地洗淨了他記憶裏的所有塵垢,令他感到特別的空靈悠然。
他仿佛一下子也老了,不是人類普通的衰老,是趨近永恒的古老。
他仿佛成為一塊石頭,一棵樹,一縷風,一點月光,一朵花,一片草。
他仿佛成為別人娓娓道來的一個故事。
歲月本就是縹緲的,無定的。
歲月可以侵蝕一個人的夢想,也可以治愈一個人的心傷。
當一個人老成一種歲月時,便也趨近永恒。
殘月如牙,月牙如鉤,鉤住人世的炎涼,鉤住人心的癡情。
老人癡不癡情?
老人盤膝坐在月下崖前,坐在鬆柏之間,左手邊擺著一壇酒,右手邊插著一柄彎刀。
壇口已開,酒香四溢,熏著另一邊的彎刀似乎先醉了。
彎刀恍兮惚兮地閃著青光。
難道這就是獲取了無數輝煌戰績足可震古爍今的江湖第一寶刀——月牙彎刀?
但它發出的光卻比月光更純淨更溫柔更淡薄,甚至有一點樸實。
當老人再拿起它來揮舞的時候,它還能發出一如往昔的神威麼?
月牙彎刀,月牙先生,早已沒有敵人。
盡管他的刀依然是江湖第一寶刀,但他隻要活著,就無人敢來爭奪。
事實上,根本無人會產生爭奪的念頭。
對於他,對於他的刀,整個江湖都隻剩下敬畏崇拜。
他已是整個江湖的神,不容褻瀆。
他現在老了,雄心勃勃的日子早就結束,恩怨情仇的腥風血雨、明爭暗鬥的刀光劍影早就被壇中的烈酒代替。
但他仍是與刀時刻形影不離。
因為他終究是孤獨的,除了刀,已無別物還可長久陪伴他。
他是近百年來,江湖上最成功的刀客,最偉大的豪俠,而他也是最孤獨的酒鬼。
這或許正是高處不勝寒。
直到一個人老了,他才會領悟到,退隱林泉,種種蔬菜,采采茶葉,養養花,泡泡茶,釀釀酒,偶爾也可以寫寫字,做做詩,遠離塵俗,淡泊名利,比那稱霸江湖,美女入懷,珍饈滿桌,人盡臣服,呼風喚雨來得要更舒服,更愜意也更踏實。
他這種領悟,已從孟無情看見他第一眼起,就深刻地感染了孟無情。
然而孟無情畢竟還很年輕,畢竟還不能像他這麼灑脫。
年輕不僅是孟無情的優勢,也是孟無情的責任。
無窮無盡的責任不容許孟無情坦坦蕩蕩地放棄一切。
雖然孟無情明知目前為止,自己生命裏那所謂的一切是多麼虛妄。
所以孟無情更孤獨。
所以孟無情假裝無情。
可是今夜,見了這老人,孟無情終於恢複久違的鬥誌。
他不會再荒廢青春,不會再虛度年華,否則一個始終空洞洞的人即使老了也無法領悟。
XXX
老人還有昔年的威風,隻是他的威風早已沉澱,就像是樹脂成了琥珀,石頭成了美玉。
他也成了最有底蘊的人。
他胸懷寬廣,他平易近人,都是因為他終於從一個神變回一個人。
一個返璞歸真的人。
孟無情突然不敢再往前走,不敢再靠近半步。
他覺得自己的涉足會瞬間破壞和汙染前方這一隅的純淨質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