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問佛(3 / 3)

倉央嘉措也抬起頭望向他,目光清澈而純淨,從他很小的時候,就聽說過桑結嘉措的種種事跡,沒想到這一次自己真的能在如此近距離下看見他,而且還是跟他對視。

兩人對視良久,終於,桑結嘉措向著遠方指了一下,告訴他,那邊,就是神聖的布達拉宮了,也是他以後要生活的地方。

倉央嘉措看過去,在遠處的小山上,一座雄偉的宮殿矗立在黑暗中,神聖而莊嚴。漫天的霞光直鋪下來,天空中裂開了一條縫隙,縫隙中金光四射,斜斜得映射在布達拉宮的城牆上,仿佛萬佛出世,光輝壯麗。

倉央嘉措站在那裏,看著。不知道為什麼,在他十五歲的心中充滿了感動,仿佛他的一生就在等候著這個時刻。

布達拉宮,我終於來了。從門隅到拉薩,雖然路途很遙遠,但是我終究還是來到了這裏。這裏,就是我一生將要度過的地方嗎?

遠方,最後一抹雲彩收斂了金色的光芒。天漸漸黑了下去。

10月25日,倉央嘉措在布達拉宮白宮的司喜平措大殿,在蒙古丹增達賴汗和第巴桑結嘉措等藏蒙僧俗官員的參與下,舉行了坐床典禮。桑結嘉措在給大清康熙皇帝的奏折中用毋庸置疑的文字寫道:“至認定六世達賴一節,自一世達賴根敦珠巴以來,曆代達賴、班禪等,均物由活佛認定之前例,切六世達賴轉世,猶一手不能遮掩他樣,非人力所能為,更無須由活佛認定。”康熙皇帝於是派章嘉國師授予封文,正式承認倉央嘉措為六世達賴喇嘛。

當倉央嘉措第一次看到這軒宏大氣的,展示著神秘西藏本色的雄偉大殿時,身穿紫紅色氆氌袍子的喇嘛毅然吹響了迎候活佛歸來的法螺。踏著嗡嗡的梵唱聲,他終於步入了那深沉內斂而又不顯張揚的神秘王國之中。

雄偉的白宮裏,他所有的信徒們都持無我狀,入定且投入地清敲著木魚,口中念念有詞。這樣的念經聲鏗鏘有力,它回蕩在浩大的白宮四周,給虎踞了千年的宮殿增添了些許人氣。香煙繚繞處,朦朧中他看不清念經人的臉龐,不能透過他們的眼去猜他們的內心,是否也在心甘情願地隨著硬邦邦的木魚誦經。他隻是冷冷地看到,佛殿正中那高大的佛像竟然麵無笑容、神情嚴峻。他猜測著,佛祖是不是隻有這樣才能真正看清世間的一切苦難,在適當的時候出手施以拯救呢?

山中山,城中城,人上人,雲上雲,坐床的典禮顯得相當隆重。倉央嘉措依稀感到自己被蒙上了聖潔的光芒,但那同時也是一種縹緲虛幻得接近不真實的感覺。因為這一切都是那麼的不可思議,卻又來得如此真實。一觸即覺的榮華,滿滿地將他包裹其間,他仿佛站在雲端向下探望,又如乘坐在巨大的雕鷹之上。

近在咫尺的雲彩,遠處清晰可見的雪峰,八廓街上藏飾服裝的人群洶湧,還有拉薩滿目色彩渲染的建築……一切的一切都如此美好,卻離他的故土遙不可及。他知道,他離故鄉已經遙遠得不能再遙遠了。

在坐床典禮上,桑結嘉措向眾人鄭重宣布,五世達賴的轉世活佛六世達賴已經產生了,他就是倉央嘉措。

十五歲的倉央嘉措坐在高高的台子上,他有些緊張,也有些激動。第巴桑結嘉措已經悄悄告訴了他有關自己前世的所有信息,以及五世達賴喇嘛的卓卓功勳,並且勉勵自己也做那樣一個富有偉大功績的喇嘛。他覺得自己肩膀上的擔子很重,渾身上下都溢著民族的自豪感和榮譽感。原來這就是活佛啊,自己真的就成了活佛了!

“仁波切”!“仁波切!”宮殿下的藏民齊聲歡呼著。

“仁波切”是藏文,意指“珍寶”或“寶貝”。這是廣大藏族信教群眾對活佛敬贈的最為親切、最為推崇的一種尊稱。

倉央嘉措目光炯炯地注視著台下的人群,不禁輕輕挺直了腰板,從此以後,自己便是西藏最偉大的活佛了。

布達拉宮所有轉動的經筒,都鐫刻著日月星辰,重複演繹著搖不斷攪不散的神聖。倉央嘉措在麵眾的佛床上跏趺而坐,背對著陽光,隻感到冷風颼颼,忍不住有些發抖。

他卻不能在意太多,因為他是活佛,他的視力隻能落在一張又一張為了瞻仰他而來的忠誠的臉上。來布達拉宮的,都是他的信徒,他的臣民。他們或害怕自然的威力,或不堪命運的反複,而來求助於他,求他賜福於他們。他看著受苦的人群,卻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可以輔助他們脫離苦海。他隻是輕輕地將手放在他們的頭上,但這樣就真的能讓他們的苦痛消失嗎?

眾星捧月的至尊位置,前世法王的盛德,還有這種心坎無法克製的不安,都讓他無法安於禪位之上。他不禁抬起頭,望著此間紅宮裏最至高無上的佛祖:“我或者是他真的就是人間所有苦難和不幸的終結者嗎?迎接我的還是他那永遠巋然不動的高大身軀和淡定從容的穩重麵容,仿佛真的足以蒙受世間所有的欲望,不讓人間的幻想幻滅。但是假如真的如此,那麼作為佛,他或者是我畢竟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倉央嘉措迷惑了。

夕陽西下,日間的喧囂漸漸撤退。塵埃落定之後,白日裏一臉忠誠的人們,此刻又有幾人會掛念著被他們賦予了無數欲望的空門呢?平民們或許持續過著屬於自己的生活,而佛祖卻依然獨自空守寂寞,留在縹緲的禪空中。

他又一次抬起頭,穿過層層紅帳黃幔的間隙再次瞻仰佛祖的聖容,這時卻有一種異樣的、不同於尋常的感動侵襲於心。佛又可否有情?若佛無情,何來普度眾生的慈悲?若佛有情,那又有誰要來普度佛呢?他看到了佛的無奈。他依舊麵無笑顏,坐定成一尊孤單循環的枯佛。也許禱告聲、誦經聲已讓他聽得太多太煩了,以至變得麻痹了。終日被禁錮在這一片被眾人自認為空遠的處所,就算他再不願,再無奈,也不能禁止人們一廂情願地以卑恭的姿勢與自己達成契約。哪怕這份契約注定了無所回報,也是如此。

他聯想到了置身於天上宮闕後所接觸到的嚴深的戒律,浩繁的經帳。這一切也將會成為他經久不盡的無奈生涯嗎?他忽然有一種想哭的欲望。

“佛爺這幾天過得還好嗎?”掌燈的時候,桑結嘉措來到白宮探訪他時問他。

“無所謂好,無所謂不好。”倉央嘉措沒有抬頭看他,隻是淡淡地問,“在第巴的心目中,您覺得什麼才是好呢?”

桑結嘉措沒有答複他的問題,隻是慢慢收斂起臉上的笑容,輕輕拂著袖上的落塵說:“聽佛爺的話,仿若心中有事,是喇嘛們服侍得不好嗎?”

“不,他們服侍得我很好。隻是,隻是我似乎找不到自己了,似乎無法把持靈魂的漸行漸遠,我擔心自己會迷失在某個我無法觸及的處所。”

“佛爺的話言重了,您剛從山南的錯那來到拉薩,要適應布達拉宮的生活或許還需要一段時間。塵世絆佛多矣,該心如止水,沒有心事,便會有心事,便會心事重重,從思忖,到悟性,到皈依,就會得到一種臨危襟坐的氣質。隻有活佛,繼續恪守本我,便能大徹大悟,前麵就是虛無,就是佛。”

桑結嘉措悄無聲息地走了,倉央嘉措一句話也沒有說,隻是慢慢地閉上雙眼。或許第巴說的是對的。隻是,有些話他還不敢說,每當睜開眼睛時,他看到的並不是佛,而是眼前顏色的繁複;隻有閉上眼,才是真正意義的虛無。這時,窗外驀然閃過一身惹眼的綠色衣裳,倉央嘉措心中又泛起了點點漣漪,他望著遙遠的東南方,那裏,是他的家鄉山南門隅,此刻,笑靨如花的瑪吉阿米又在做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