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世間安得雙全法(3 / 3)

倉央嘉措仔細聽著,逐漸被這個慘烈的愛情故事打動,在他心裏,慢慢升騰起一幕纏綿悱惻的圖卷。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了?他搖搖頭,盡力隨著瑪吉阿米的思緒去遐想。那時的他還很小,手戴阿媽從寺廟裏求來的佛珠,背著眾人偷偷打開後院通往竹林的小門溜了出去。他一直對竹林後那片森林充滿遐想與神往,所以他一定要親眼看一看那到底是怎樣一個神奇的地方。

這時,身著一襲白衣的美麗少女陡然就出現在他眼前。她瞪大眼睛好奇地凝望著他問:“你是誰家的孩子,知道這裏不是你這樣的人可以隨便出入的嗎?”

“什麼?”他挺起胸脯高昂著頭顱,“我是頭人家的班覺少爺,這裏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是我家的領地,難道還我還沒有資格在這裏出沒?”

“你是頭人家的班覺少爺?”

“難道不是嗎?”他滿麵驕傲地盯著她,“我說你,無緣無故地,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荒無人煙的地方?”

“你管得著嗎?大路通天,我願意去哪就去哪!”她瞟著他哼著說,“喂,你真是頭人家的班覺少爺?”

他點著頭:“你現在走的路是我家的領地,我可以不讓你從這條道上過去的。”

“你?”她噗嗤笑出聲來,“就憑你?你知道我在這裏住多久了嗎?”

“住多久?”他不無蔑視地瞟著她,“看你也不過和我年紀仿佛,就算我讓你在這裏呆上一輩子,也隻不過是幾十年的光陰罷了。”

“幾十年?”她嗬嗬笑著,“你知道我娘在這裏住多久了嗎?算了,不跟你說了,說出來得嚇死你。”

“嚇死我?”他對她生出了興致,歪著脖子仔細端詳著她,“你叫什麼名字?”

“我?”她放肆地盯著他笑著,“我叫雪衣啊。”

“雪衣?”他玩味著她的名字,“真是個好名字,是你阿媽替你起的嗎?”

她搖搖頭:“你真是個孩子,一開口就沒完沒了問個不停。”邊說邊伸手指著身後的果林,“我就住在果林後邊的深山裏,那裏有很多你們平時見不到的果子,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摘了嚐嚐?”

“我……”他猶豫著,“你真的住在果林後邊的深山裏?”

“我騙你做什麼?”她拉著他的手嫣然笑著,“你跟我走不就知道了?那裏的果子又香又甜,保管你吃了打嘴不丟。”

他跟著她穿過果林,一直走到濃蔭遍地的深山裏。深山裏有瀑布,有叫不出名的奇花異草,有冬蟲夏草,有鬆鼠,有兔子,他和她玩得樂不可支,直到夕陽西下,仍然不願離去。

“我這裏好不好?”她滿眼含春地望著他。

“好!”

“那你以後還會來陪我玩嗎?”

“當然!”他鄭重地點著頭。

“那好,我們拉鉤。”她伸出右手的食指在他眼前一晃。

“拉鉤?”他不解地盯著她。

“是啊。這是漢人孩子們遊戲的規則。拉了鉤你說的話就不許反悔了。一旦反悔,你的手指就會爛掉。”她撲閃著兩隻水汪汪的大眼睛,“怎麼,你不敢了?”

“誰說我不敢了?”他學著她的樣子伸出右手的食指,遞到她手邊。

二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四目相對,他忽然覺得她好美好美,抬起他天真的眼,挺起胸脯望著她說:“雪衣,等我長大了就來把你娶回家當媳婦。”

“什麼?”

“我說等我長大了要娶你回家當媳婦。”

她咯咯笑著:“小傻瓜,等你長大後,早就把我給忘光了。”

“不,你等著我,我一定會來娶你的。”他倔強地望著她說。

她笑得更加肆意燦爛,但眉頭馬上又皺了起來。

“班覺少爺!班覺少爺!”遠處傳來陣陣焦急的呼喊聲。

“有人來找你了。”她瞟著他,不無失望地輕輕咬著他的耳朵說。

“那是給我們家放羊的農奴。”

“那你回家去吧,我也得走了。”她抬頭望著西下的夕陽歎口氣說。

“雪衣”,他依依不舍地望著她,“我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你呢?”

“有一天,等你想我了,我就會再來的。”

“我每天都會想你的。”他懵懂地望著她。

“小傻瓜,你每天要做的事有那麼多,還要在窗下苦讀,哪裏有那麼多時間整天都想著我?”她伸手點點他的腦袋,“好了,快回去吧,要不你阿爸阿媽就要擔心你了。”

“嗯。”他點著頭轉過身朝找他的農奴發出聲音的那條小徑走了過去,一邊走,一邊回過頭望著她,依依不舍地問,“你真的會來看我嗎?”

“會的。”她認真點了點頭。

“那你怎麼會知道我想你了呢?”

“我自然會有我的辦法的。”她笑著轉過身,慢慢消失在他的眼裏。

等她的背影完全消失在他的視線之外,班覺少爺才極不情願地跟著農奴忐忑不安地回到家中。頭人阿爸坐在高大的太師椅上,手裏端著一碗濃茶,對著茶碗悠悠地吹著氣,顯得高大而威嚴。一抬頭瞥見班覺少爺回來了,氣不打一處來地指著他咆哮著問:“孽障,跟你說多少回了,不要一個人出去,你是把阿爸的話當成耳旁風了還是怎的?”

“我……”他瞟著站在阿爸身後的阿媽,支支吾吾地說著,“孩兒在家裏呆著實在悶得慌,所以就跑出去散心了。”

“散心?你跑哪散心去了?你一人跑到外邊快活去了,知道我跟你阿媽在家裏有多著急,多緊張你嗎?”頭人瞪著他問,“快說,你到底又跑哪胡鬧去了?”

“我去竹林後的森林裏玩了。”

“竹林後的森林?”阿媽的臉從阿爸的肩頭探了過來,蒼白而驚恐。“你去那兒做什麼?不是告訴過你,一個人絕對不能去那兒的嘛!”

“我就是去玩玩嘛!”

“玩?”頭人瞪大眼睛盯著他,“你難道不知道……好了,現在告訴阿爸,你在森林都看見了什麼?要說實話,多一句不行,少一句也不行!”

“我?”他眼前陡地映現出雪衣曼妙的身影和出色的姿容,“我看見了一個穿著白衣服的女孩子,她的名字叫雪衣。”

“什麼?白衣服的女孩子?”

“嗯。”

“什麼白衣服的女孩子?”阿媽緊張地盯著他,“我怎麼從沒聽說這附近有什麼叫雪衣的女孩子,你是不是聽錯了,還是?”阿媽好像感覺到哪裏有些不對勁,連忙轉過身望著頭人不無恐懼地說,“難道是……”

“是什麼?”頭人不耐煩地瞪了妻子一眼。“你就聽他胡說,我們這裏哪來的什麼白衣服的女孩子?那片森林裏根本就沒有一戶人家,而且要沒我的允許,閑雜人等根本不可能進到那裏去的!”

“就是因為這個我才懷疑……”

頭人聽妻子這麼一說,眉頭立即蹙了起來,他瞟了瞟班覺少爺,又瞟了瞟妻子:“你是說……那個傳說……”

阿媽重重點點頭:“怕就怕……自打我們的禁令頒布之後,就再也沒人進過那片山林,那對巫女也已經很多年沒害過人了,聽說隻要是碰上她們的男人,就會被她們下蠱,從來沒有活著走出來的,難道我們的兒子碰上的白衣女孩子就是……”

“什麼巫女不巫女的啊?”他瞪大天真的眼睛覷著一臉驚恐的父母說,“她是個長得很漂亮的姑娘,我還從沒見過像她那麼好看的姑娘呢!”

“你給我閉嘴!”頭人睨著他大吼了一聲,“再胡說我就把你關起來!”

“我沒有胡說,等我長大了還要娶她回來做老婆呢!”他撅著嘴賭氣說。

“什麼?”頭人勃然大怒,憤憤地摔碎了手中的杯子,雙手已經因為驚恐而不自覺地顫抖了起來。“來人哪,快把班覺少爺帶到後院關起來!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放他出來!”

“阿爸!”

“不要叫我!”頭人指著他大聲罵著,“看看你,這個混賬東西,你看看你都在這裏胡混成什麼樣子了?!”

仆役們聽到叫聲,拉起小少爺就往後院去了。阿媽失魂落魄地盯著頭人:“怎麼辦?這可如何是好?聽說那對巫女恨透了男人,隻要是她們碰上的男人就不會有好下場的,要是班覺遇上的真是她們,恐怕就要凶多吉少了啊!哎呀,班覺可是我們的寶貝兒子,你得趕緊想個辦法救救他才行啊!”

“我這不是在想嗎?”頭人仰起頭深深歎口氣,突地一揮手大喝一聲,“看來也隻有這麼辦了!”

“怎麼辦?”

“把他送走,送得越遠越好。”

“送走?”

“這是唯一的救他的方法了。”

阿媽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伸起手抹著眼淚。看來也隻能這麼辦了。

後來小少爺就被強行拽上了馬車,被送到遠方讀書去了。馬車上,那個不諳世事的少年淚流滿麵,掙紮著對著山林深處大聲哭喊著:“雪衣!雪衣,你在哪?雪衣,你等著我,我會回來找你的!”

那夜,月涼似水,寂靜的山林裏,一襲白衣的雪衣緊鎖著眉頭守在高高的坡上,望著載著班覺少爺的馬車漸行漸遠,直到那轆轆的車輪輾著潮濕的山道消失在月亮的盡頭。

倉央嘉措被故事裏那個美麗的雪衣女深深打動了。他久久凝望著眸中盈著一汪秋水的瑪吉阿米,眼裏充滿無限憐愛。他的心變得柔情四溢,情難自禁地緊握住她纖弱無骨的雙手,低聲問著眼前如花的美眷:“那這一世,你還要不要做那個雪衣女,在那高高的坡上等我?”

“不。”她輕輕搖著頭,憂鬱爬上她的額頭。“這一世,你要像雪衣那樣,為我悲泣、揪心、顫栗,拚盡全身的氣力來成全一段永恒的情。”

“就這些?”倉央嘉措將她緊緊擁入懷中。初升的月光將她如水的麵龐襯托得更加幹淨純粹,他不禁在心中默默念叨著:瑪吉阿米,不管以後會發生什麼,哪怕失去了所有的自由,我也會拚盡全力來愛你疼你,隻要我還活著,就不會讓你受到一點點的委屈,永遠,永遠。

燈火闌珊之際,他在瑪吉阿米不舍的目光中,一步一回首地朝著巴桑寺的方向走去。巴桑寺門外,一群神情冷毅的喇嘛們端立牆下,正等著他們的活佛歸來。慌亂中,他回首朝瑪吉阿米的方向瞅去,待確定她已經消失在月夜之下,才從黑色的陰影下走了出來。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出賣瑪吉阿米,不管發生什麼事,他都會獨自去麵對梅惹大喇嘛的所有責難。

等他穿過那條並不漫長卻顯得路途遙遙的小徑出現在巴桑寺門前時,卻驀然發現,除了眾多熟悉的喇嘛外,寺內寺外還站了一群打扮奇異的侍從,黑壓壓的一片,威嚴而壯觀。他知道他們正在等他,卻好奇他們為何如此聲勢浩大。

寺門外左側停著一輪非常氣派的馬車,比當年把他從達旺的烏堅林接到錯那時的馬車還要豪華絢目。馬車旁站著一些氣宇軒昂的大喇嘛,這些喇嘛個個神情端莊肅穆,全然不像教自己經義的喇嘛那麼和藹可親,但是對他卻又恭敬有加。一直教授倉央嘉措佛法的梅惹大喇嘛告訴他,他在巴桑寺的修行已經結束,下麵就要啟程去浪卡子了,在那裏,將會有一個最了不起的大人物在等著他,他將會帶著他回拉薩的布達拉宮坐床。

回?倉央嘉措睜大懵懂的雙眸,拉薩和布達拉宮對他來說一直隻是一個美麗的無法捕捉的幻影,甚至都不曾出現在他任何一個清靈的夢裏,可他們卻說他原本就來自那個地方。他甚至不知道,在他們心裏,他就是他們的活佛,神聖的五世達賴喇嘛羅桑嘉措的化身。

梵音唱晚。倉央嘉措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被大喇嘛們請上了馬車。

“我的經書!”倉央嘉措撩開車簾,瞪大疑惑的眼睛瞟著教他經義的達旺寺梅惹大喇嘛洛珠嘉措,“師父,我的經書!”

“到了拉薩,什麼經書沒有?”被人們尊稱為梅惹大喇嘛的洛珠嘉措衝他揮揮手,“去吧!願佛祖保佑你,孩子。”

“瑪吉阿米!”他坐在馬車上癡癡念著。

“什麼?”還沒等車外的洛珠嘉措弄明白他在說些什麼,“啪”的一聲鞭響,馬車便緩緩開動了。

“唔。”倉央嘉措最後看了一眼家鄉,家鄉的山水,家鄉的樹林,樹林中那銀鈴般燦爛生花的笑聲。但是,此時此刻,他心裏卻默默思念著那個騎著白犛牛的白衣少女,那個叫瑪吉阿米的姑娘。他在心中暗暗發誓,自己永遠也不會把她忘卻,不管走到哪裏,去向何處,等他學成歸來,一定還是要回到故鄉來的。是的,他一定要回來的,他得回來尋找那個笑語如珠、笑靨如畫的瑪吉阿米。

浩浩蕩蕩向著天之宮闕前行的隊伍連著天邊。倉央嘉措端坐在這其中最核心的法車之中。所有的人都開始稱呼他為活佛,可是,什麼是活佛呢?

他將心中的疑問告訴了從拉薩來的,此刻正坐在他身邊陪伴他的洛桑喇嘛。

洛桑喇嘛向他解釋道:“活佛,就是指已經修行成佛的人,在他圓寂之後,為了完成普度眾生的宏願,以普通人的形體出現,再度轉世為人。”

“這麼說,我的前世,是得道的大師?”

洛桑喇嘛的臉上是一種不可捉摸的神情,他輕輕挑開法車的簾帳,望著法車外無邊的藏疆,意味深長地說:“浪卡子快到了,過了浪卡子離拉薩就不遠了,布達拉宮就在那裏。到了聖宮,活佛必須坐床修行,你一定能成為西藏最為傑出的法王。”

在洛桑喇嘛說最後一句話時,倉央嘉措清晰地看見他的臉上閃爍著某種神秘的光芒。他無法探求這是一種怎樣的情愫,就像他無可預知自己能否成為最傑出的法王一樣。

他就這樣離開了巴桑寺,離開了錯那,亦如他多年前離開達旺的烏堅林,離開門隅。

這一年他十五歲,從此往後,一直到二十四歲病逝於青海湖畔,他始終再也沒有機會回過故鄉一次。那個讓他念念不忘的故鄉,也隻能一次次在布達拉宮的帷幕之後和拉薩的街頭令他魂牽夢繞。

但,倉央嘉措對於故鄉卻始終懷著濃濃的眷戀之情,雖然不能回到故鄉,但令他至死不渝的故鄉卻一直流淌在他的詩歌中,並在西藏各地廣為流傳。門隅的藏人也愛戴並敬重著這樣一位重情重義的活佛。在門巴族人生活的地區,一首讚美倉央嘉措的民歌至今仍被如火如荼地廣為傳唱:

布達拉宮頂上,

升起金色太陽。

那不是金色太陽,

是倉央嘉措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