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世間安得雙全法(2 / 3)

倉央嘉措搖搖頭:“我在看天。”

“天有什麼好看的?日出日落,哪天不是一樣的?”

“可是今天的天空格外的好看。”倉央嘉措若有所悟地仰頭望著如洗的天空,突然歎口氣說,“要是每天都能和你一起在林子裏玩就好了。”

“你喜歡跟我一起玩嗎?”

“喜歡。”他點點頭,目光仍然盯著頭頂那片湛藍的天空。

“我看你說的不是真心話。”

“怎麼不是?”他有些急了,臉憋得通紅通紅。

“那你幹嗎老盯著天看?難道怕我吃了你?”

“我……”

“好了,不難為你了。我問你,等你長大了還會留在巴桑寺裏做喇嘛嗎?”

“嗯?”他搖著頭,“不知道。”

“什麼不知道?隻要你願意,就可以娶妻生子,不再留在寺裏做喇嘛的。”

“啊?”他渾身猶如被電擊了般,輕輕顫抖著。

“瞧你,還是個男孩子呢!怎麼說起這些倒比姑娘還要忸怩?”少女取笑起他來,“你要是娶了親,就不會想起來我是誰了。”

“那我就一輩子都不娶親。”

“這可由不得你想不想。”少女忽地坐起身,嬌羞滿麵地睨著他,“要是你想當一輩子喇嘛,我就一輩子都在這山裏陪著你”。

“什麼?”倉央嘉措羞澀地望著她,他似乎能夠明白她這句話背後隱藏的深意,隻是他不敢,也不願說破,隻是呆呆地如癡如醉地盯著她如花的芳容,為之迷醉。

白衣少女笑了。她抬手攏著被風吹散的長發,踮起腳尖,將飄散著蓮花芳香的身體輕輕移向倉央嘉措身前,趁其不備,突然使勁在他臉上親了一口,便又站起身飛快地跑開了。

白衣少女的笑聲響徹在空曠的天際間。倉央嘉措滿臉通紅地坐在草地上,麵對突如其來的情狀顯得不知所措,兩隻手舉起來又放下,徒勞地張在那裏。

“倉央嘉措,我會想你的!”白衣少女一邊朝前飛跑,一邊轉過頭來望著神魂顛倒的倉央嘉措。

他突地站起身,昂起頭,大聲對著白衣少女跑過去的方向問了一句:“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瑪吉阿米!剛剛告訴過你的,這麼快就忘了?”白衣少女咯咯的笑聲再次劃破長空貫進他的雙耳。

瑪吉阿米。瑪吉阿米。白衣少女已經騎在白犛牛上緩緩離去。倉央嘉措伸手拍打著身上的灰塵,深情凝望少女遠去的背影。瑪吉阿米。她就像吉祥天身邊無瑕的仙子。不,她就是吉祥天身邊的仙子。她是那麼純真,那麼聖潔,難道都因為她的名字叫瑪吉阿米嗎?

倉央嘉措點點頭。嗯,這個名字在藏文中的含義,就是純潔無瑕、聖潔少女的意思。他抬頭望著湛藍的天空,靦腆地笑了。這是他離開家鄉來到措那的巴桑寺研習佛法後第一次笑得如此愜意生花。

倉央嘉措一路走著,一邊癡癡想著那個叫瑪吉拉米的白衣少女。他現在已經懂了很多了,知道山南人一般信仰的都是紅教,而紅教是允許僧人和女子通婚的。那麼,他以後有可能會娶這個叫做瑪吉拉米的女孩子做他心愛的妻子嗎?

一連數日,上完經課後,他都會趁大喇嘛們不備之際偷偷跑出去,一直跑到那片茂密的樹林邊。他在等瑪吉阿米,熱切地期盼她穿著一襲碧綠的衣裙,騎著犛牛再次出現在他目光所及之處。然而一連十天過去了,他始終沒等來瑪吉阿米燦若雲霞般的身影。

那天,梅惹大喇嘛帶著大大小小的喇嘛離開巴桑寺前往某山民家做佛事,偌大一座寺廟隻剩下倉央嘉措和他的親隨侍奉。倉央嘉措略施小計便輕鬆支開侍從,滿懷欣喜地跑了出去。從巴桑寺走出來的時候已近黃昏,地上是一層蓬蓬鬆鬆的小草,陽光從巴桑寺上空斜照過來,草地、寺廟皆被渲染成了柔和的橘黃色。倉央嘉措滿心溫柔,遙首眺望,寺廟外幾處星星點點的火光刹那闖入他的眼簾,依稀間還能聽到來自雲端的空靈幽遠的歌聲。

倉央嘉措快步走著,在路口,翩然走過一個體態輕盈的女子,那女子頭上掩著麵紗,衝他回眸一笑,翩然而去。

倉央嘉措呆呆地站在那裏,那一對流光溢彩的倩目,不正是那天在樹林裏將香吻送給自己的瑪吉阿米嗎?瑪吉阿米,啊,瑪吉阿米!飄逸靈秀的瑪吉阿米讓他心醉,令他神往,不知不覺中,他看她看得愣住了神,久久無法自拔。驀然回首,哪裏還有什麼絕色女子近在咫尺,那人早已走得連影子也不見了。

倉央嘉措悵然若失,沿著小溪踉蹌地走著,一直走到梅惹大喇嘛做佛事的那戶人家門外。剛一抬頭,就看見瑪吉阿米輕輕揭開薄如蟬翼的麵紗,對著他報以甜甜一笑。他怔住了,莫非他愛慕的女子就是這戶人家的小姐?

瑪吉阿米伸出右手的食指放在嘴邊對著他輕噓一聲,隨即穿過人群走到屋角簷下,抿著嘴朝他打著手勢,指向路邊茂密的果林。他心領神會地轉身踱進她指向的果林,很快,瑪吉阿米也跟著走了進來。

“你叫倉央嘉措?”瑪吉阿米拉著他一屁股坐到草地上,饒有興致地瞪著他上下打量著,“你是叫倉央嘉措,我沒記錯吧?”

他點點頭,一臉憨憨的笑意。

“你還記得我叫什麼嗎?”她昂起頭,一臉笑靨如花。

“瑪吉阿米。”他紅著臉低聲說。

“什麼?”她盯著他如水的眸子,“說大點聲,我聽不見。”

“瑪吉阿米!”他鼓起勇氣大聲喊著她的名字。

“叫這麼大聲幹嗎?你想讓梅惹大喇嘛知道我們躲在這裏玩嗎?”

“是你讓我喊大聲點的。”他怔怔望著她,一臉的羞澀。

“你還真聽話,叫你幹嗎就幹嗎。我要叫你去殺人,你會去幹嗎?”

“我……”他的臉憋得通紅,“我是……”

“哎呀,逗你玩的啦!”瑪吉阿米嬌笑如珠,“你是小喇嘛,我當然不會教唆你去做殺人放火的事情。”

“那你會叫我做什麼?”倉央嘉措慢慢放鬆開來,轉過頭緊緊盯著她問。

“你這麼看著我幹嗎?”瑪吉阿米撅著嘴,“我還是個小姑娘,你這樣看著我,我會難為情的。”

“那我……”倉央嘉措迅速低下頭,臉上蕩漾起一圈一圈的紅潮。

“你這人真有意思。”瑪吉阿米咯咯笑著,“說你一句立馬就臉紅了,比姑娘們還要害羞。”

“誰說我害羞了?”倉央嘉措囁嚅著嘴唇輕聲反駁著她。

“你不害羞?好,不害羞你就唱首歌給我聽。”

“……”

“怎麼?不想唱啊?還說你不害羞呢!”瑪吉阿米做著鬼臉取笑著他。

“唱就唱!”倉央嘉措不想在瑪吉阿米麵前丟了麵子,輕輕聳聳肩頭,望著對麵樹上累累的果實,不禁扯開喉嚨高歌一曲:“名家有女初長成,體態輕盈貌端秀。恰似園林清香果,鮮豔熟美掛枝頭。”

“你這唱的什麼?”瑪吉阿米不解地盯著他,“我怎麼從沒聽過這首歌?”

“你當然沒聽過,因為是我剛剛編出來的。”

“你編出來的?”瑪吉阿米不相信地睃著他,伸出指頭放在嘴邊咬一下,“要是你編出來的,鬼都會出來跳舞了!”

“名家有女初長成,體態輕盈貌端秀。恰似園林清香果,鮮豔熟美掛枝頭。”倉央嘉措得意地瞟著瑪吉阿米,把剛才即興而作的歌又唱了一遍。

瑪吉阿米聽得如癡如醉:“這歌真是你剛想出來的?”

“那還有假?”

“那這歌唱的是什麼意思?”

“當然是唱你的啊!”倉央嘉措一臉自豪,“你就像那樹上的香果,鮮豔美麗掛在枝頭。”

“什麼?你唱的是我?”瑪吉阿米頓時羞紅了臉,撲閃著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怔怔盯向倉央嘉措,“哎呀,你這個人!你壞,你壞死了!”瑪吉阿米突地從草地上站起來,捂著臉,飛一般地朝果林深處跑了過去。

“瑪吉阿米!”倉央嘉措跟在她身後追逐著,此時月至中空,林中湖水中倒映著月光,月光反襯著湖水,草地上一脈光明。在草地的中央,正站著那個叫瑪吉阿米的清純少女,此時正眨著眼睛調皮地睨著他,已然沒有了剛才的滿麵羞澀。

倉央嘉措呆呆站在那裏,看得癡了,一時竟不知道該怎樣開口才好。

兩人相對無語。良久,瑪吉阿米望著他打破沉寂,掩口笑問他說:“你說,那首歌真的是唱我的?”

倉央嘉措使勁點點頭。

瑪吉阿米抿著嘴斜睨著他:“那這首歌就是寫給我的囉?”

倉央嘉措還是使勁點點頭。

瑪吉阿米又笑了,笑得花枝亂顫。“你這個人,靦腆得讓人心寒,難道就不會說句正經話嗎?”

倉央嘉措望著眼前的如花美眷靦腆地笑了,露出他那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

“看你,就知道傻笑,跟上回在樹林邊見到的那個傻頭傻腦的小喇嘛一點也沒變!”

倉央嘉措還是憨憨地笑。瑪吉阿米對著他無奈地擠了擠眼睛。此時無聲勝有聲,他們就這樣在清輝爛漫的月光下默默相對,月光橫灑過來,兩人身上仿若披了一層神聖的佛光,將他們純淨空靈的心思渲染得一覽無遺。

瑪吉阿米情深款款地望向倉央嘉措,突然湊近他身邊說:“知道嗎?我總覺得自己在哪裏見過你,在前世。這種感覺,從我們第一次見麵就毫無來由地攫著我的心腑。我也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什麼?”倉央嘉措好奇地覷著她,佛教是相信輪回和因果的,他也想知道自己的前世和這個女子到底有著怎樣的糾葛,為什麼要這麼三番兩次地見到她,並且如此地無法自拔。

她看著他繼續說:“在前世,你是頭人家尊貴的班覺少爺,而我,是隨母親藏身在山林深處下蠱的巫女。頭人家是當地最為顯赫的家族,有著高貴的血統和不可一世的地位。他們家有著數不清的農田和草原,在他家院後還有一片蔥鬱的竹林,而我和母親一直都在那片竹林後的大森林裏行蠱。”

“下蠱?巫女?”倉央嘉措聽著她的講述,搖搖頭,不由自主地咯咯笑出了聲。自己的前世分明是五世達賴喇嘛,怎麼可能是一個頭人家的班覺少爺呢?再說眼前的瑪吉阿米純潔得宛如冰雪,她的前世又怎麼會是惡毒的巫女呢?他凝神望著她,越發覺得這個女子可愛,尤其是那種天真的表情,在月光下分外惹人憐愛。

“你不相信?”她怔怔盯著他,“我前世的娘年輕時愛上了一個男人,愛得死去活來,但那個男人最終還是棄她而去。後來她隻身一人住進了深山老林,不再與外界接觸,就這樣平靜地度過了幾十年,她又瘋狂地愛上了一個男人,並且生下了我,可還是沒能擺脫被拋棄的命運,從此之後,她發誓,一定要讓天下所有的男人都受到懲罰,所以每當有男人從門前經過,她就會下蠱害死他們。後來,被害的人多了,大家都對我們敬而遠之,等我長大後,她就逼我出來用色相引誘那些男人,死在我手上的男人不計其數……”

“怎麼會?”他憐愛地望著她,“這隻是你的臆想,根本就不會是真的。”

“是真的。”她認真地說,“我能感覺到的。前生的我欠下了無數的孽債,所以今生便要罰我用一生的痛苦來還。”

“不會的。”

“為什麼不會?”

“因為……”他紅了臉,“因為我相信你!”

“你相信我?”她輕輕笑著,眉間帶著淡淡的愁,“可我前世真的是下蠱的巫女。被我下蠱的男人就包括前世的你。”

“什麼?我?”

她點點頭。無奈,憂鬱。

“結果呢?”他故意問她。

她仰起臉,鄭重其事地告訴他:“頭人家的班覺少爺,是三代獨苗,打出娘胎起他就是長輩眼裏的掌上明珠,從小就過著錦衣玉食、無憂無慮的生活。因為極度受寵,他被驕縱慣了,隻要是他想做的事就沒有做不成的,可唯獨有一樣事他做不到,那就是頭人夫婦嚴禁他闖入竹林後那片森林。森林本來是頭人家的領地,竹林後還有通往那裏的小徑,可自從那對下蠱的巫女藏身其間後,就少有人會走那條路了。班覺少爺一直納悶大家為什麼不讓他走近竹林一步,在他眼裏,竹林後的森林是那麼美,山是那麼青翠,水是那麼明淨,他總想到那裏去玩,於是在他十五歲那年的冬天,他還是瞞著頭人,偷偷跑了出去,沿著後院的小徑一直往外跑,直跑到森林的深處,找不到回家的路,在寒冷饑餓中凍得瑟瑟發抖……”

“還有呢?”

“你不知道,你的前生那天就出現在我家房前。那天下蠱的老巫女正好出了遠門,家裏隻剩下小巫女一人。小巫女看他生得俊美如花,又純潔得一塵不染,不想傷害於他,於是決定背著老巫女偷偷放他一條生路。就這樣,頭人家的少爺和小巫女在山穀裏立下了情意纏綿的海誓山盟。到最後,少爺被頭人家的農奴找到,當頭人得知自己的兒子和小巫女的事後不禁勃然大怒,為了阻止他們相愛,頭人派人連夜將少爺送往千裏之外的他鄉。”

“後來呢?”

“後來班覺少爺在外學習經商,最後成為名噪一時的大賈,卻沾染了外麵的壞習氣,整日流連於秦樓楚館,很快就把小巫女遺忘了,再後來,為了發展生意,他娶了當地權貴的小姐。在班覺少爺和小姐的新婚之日,心有靈犀的小巫女屈指一算,知道她的情郎背叛了他們的愛情,便在千裏之外的山穀中悲泣、揪心,為愛而戰栗。”

倉央嘉措逐漸被這個故事吸引住了,他認真地聽著。

瑪吉阿米接著說:“最後,班覺少爺染了瘟疫,客死他鄉。他的屍體被趕屍人送回家鄉安葬。在棺木下葬的時候,一襲白衣白裙的小巫女突然從遙遠的山林中跑出來,趴伏在棺蓋上悲號不止,徹夜不願離去。誰都不知道小巫女是誰,隻是驚豔於她宛若天人的美貌,甚至懷疑她是九天下凡的仙子。然而最終還是有人認出了她,那是一個男人,曾經高高大大的男人,現在卻是一副羸弱相,他站出來,顫抖著手指著她告訴大家,眼前的白衣女子便是躲在深山老林裏下蠱的小巫女,於是群情激憤,在頭人的號令下,小巫女被家丁們牢牢摁在地上,任她怎樣哀求,就是不肯給她機會再給她心愛的男人磕上一個長頭。

“小巫女最終被綁在了墓地附近的空地上,在她身邊,四周正燃著熊熊的烈焰。她知道,這將是她涅槃的到來,可她不後悔,因為有了愛,她願意為他一死,心甘情願,無怨無悔。小巫女被燒死了,她的鮮血順著地縫延伸到了班覺少爺的墓前,後來,在她鮮血淌過的地方長出了一棵相思樹,經常有人看到有兩隻相思鳥在樹上歡快地鳴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