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著厚厚的十三冊書,我的心中依然不能鎮定下來。皇帝肯定也看出我忐忑不安,和顏悅色的說:“卿家,坐吧。”我惴惴不寧,剛才皇帝的威勢太可怕了,真不是我所能輕易承受的。在山林中看到老虎豹子的時候,我也從不畏懼,但是皇帝卻讓我差點連氣也喘不過來。看來人真的比猛獸可怕多了。
一隻纖纖細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原來是李獵人正用關切的目光看著我,我膽氣一生,心想我百裏嫻可不能連一個女孩家都比不過,於是說:“謝皇上賜座。”便尋了張椅子坐下來。坐在椅子上,勉力壓製著起伏的心情,終於呼吸順暢了許多。椅子邊上有個茶幾,我便順手將十三冊書放到幾上。
等我抬起頭的時候,皇帝和李獵人早已坐了下來,兩人正望著我,我不禁臉上一紅,說:“皇上,草民第一次叩見天威,真是丟臉。”李獵人嬌笑一聲,說:“嫻哥哥,你剛才連呼吸都那麼急促了,膽子真小呢。”我臉上更紅了,惴惴的不知怎麼說話。
皇帝輕輕咳嗽一聲,說:“我大佑是越來越文弱了,唉!”我不知皇帝其意何指,也不敢說話。皇帝接著說:“十八年前,我大佑的百姓,還是有些勇武的。現在的大佑百姓,連卿家這種頗有些強悍的少年,見了我,都有些怕了。”李獵人咯咯笑了幾聲,說:“父皇,你也不能怪嫻哥哥膽子小,你這些年來,威嚴是越來越重了,大臣們見了你,都有些害怕了。”
我見李獵人不停給我打眼色,連忙說:“公主說的對,十八年前,皇上的名字,蠻夷絕對不怕的。現在就連蠻夷的小兒,聽到聖武皇帝的名字,都不敢啼哭了。”
皇帝擺了擺手,說:“這些都不用提了,百裏卿家,你也是聰明,跟臨城公主學得刁了,也會拍起馬屁來了。百裏這個姓氏的人,可不應該是這樣的。”我心中一驚,又見皇帝的臉上露出懷念的模樣,他一定是想起了四海王百裏元帥。我連忙坐直了身子,百裏嫻被人看輕了,是不礙事的,我可不能讓人捎帶看輕了百裏這個姓氏。
皇帝臉上露出讚許的顏色,微笑說:“朕是否威嚴日重,是否殘暴不仁,後世來評價吧。”我心中大驚,連忙跪下說:“皇上,草民可不敢說你殘暴不仁的,隻是說百姓的日子越來越苦了。但是無論誰提起皇上的武功,都是讚不絕口的。”
李獵人也跟著說:“父皇,嫻哥哥說得不錯。兒臣走訪各州,花了許多時間,市井之中,是沒有典籍中描繪的繁華了,主要還是因為許多人口都遷到新設的州府中,所以蕭條許多。但是兒臣心想,再過幾十年,人口會慢慢多起來,也會繁華起來。”
皇帝微微歎了一口氣,說:“朕登基前,荊漠尚未入侵,那時我佑朝國泰民安,繁華得很。一場戰亂,不到兩載,人口減了三成。十八年來,大佑討伐四方,人口雖然漸漸多了起來,但是各州的百姓,紛紛遷徙到新辟州府,原有的一百九十六州,人口隻有戰亂前的三成了。民間的疾苦,朕也有所耳聞,心痛不已啊。”
我“啊”了一聲,想說什麼,卻不敢說。皇帝見我欲言又止的樣子,笑著說:“你也不用跪了,起來吧,坐下吧。想說什麼就說吧,朕赦你無罪。”
我坐了下來,清了清嗓子,問:“皇上,草民愚鈍……”皇帝一擺手,說:“客套話不用說了,朕和姓百裏的人說話,要是客套,還真別扭呢。房裏就我們三個,也不怕傳出去的,你就放心大膽的說吧。”我聽他這麼說,不禁對他生出親近之心。皇帝一定是愛屋及烏,他一定很懷念四海王,連看著姓百裏的,都親切起來。
我膽子一壯,問:“皇上既知民間疾苦,為何還要勞役百姓不休?”皇帝見我怯怯的模樣,笑著說:“卿家膽子還是不小,敢直麵而責朕的,卿家還是第二個。隻是你臉上的神色未免有些怯意,不像第一個人那樣理直氣壯,他當時膽子大得敢當著百官掐住朕的咽喉呢。”皇帝說的那個人,想必就是百裏元帥,我尷尬的笑了笑,說:“草民可不敢和四海王比的。”
皇帝幽幽的說:“無論四海王,還是彭弘雅,對朕多有不敬言行,朕命史官一一記下,卿家可知為何?”我坦然說:“那是皇上襟胸開闊。”皇帝淡淡一笑,說:“其實他們兩個,說的也有道理。但是縱是他們兩個絕代人物,眼光也必然會有短淺之處,卿家說是不是?”我想了想,說:“皇上說的不錯。”皇帝又說:“那麼,朕必然也免不了有膚淺的地方。”這句我可不敢再應了。
皇帝自顧自的說下去:“既然誰都有短淺之處,那麼有些事情,就不能評論功過了。我們既然不能評論,就留給五百年、一千年後的人來評論吧。”他說話的時候,臉上充滿著自信的光芒,皇帝又說:“為史者當重實,朕就讓史官如實記下來吧,今世的人,就算當著朕的麵來罵朕,朕又何必在乎?”
聲音漸漸飛揚起來,我看見皇帝雙眸中閃爍中精光,他說:“大佑曆來富饒,按荊漠二族的話來說,就是隨便抓一把泥土,也能冒出油來。這樣的土地,怎麼能不讓外族覬覦?這樣的土地,怎麼能養出勇武的百姓?所以我大佑,人口比荊漠多出十倍,依然受二族欺淩。”我聽著,不禁點點頭,李獵人的雙眼卻早已射出崇慕之色。
皇帝的聲音轉為激昂:“朕,一代雄主,但是朕能保得了沒有不肖的子孫麼?”我不禁搖搖頭,心想:這後代不肖,誰能料得呢?皇帝又說:“朕有子十四,無雄才大略者,”他愛憐的撫了撫李獵人的秀發,歎息說:“臨城公主英武遠過諸兒,惜非男兒身。”李獵人露出嬌癡的模樣,甜甜的笑著,極為享受她父皇的誇獎。
“嗆啷”一聲,皇帝似乎拔出腰間佩劍半截,我被書桌攔住視線,看不貼切,但是看皇帝的動作,應該沒錯。皇帝麵露蒼涼之色說:“佑恥帝、佑哀帝,朕午夜夢回,都是兩位先帝身影。朕既不能保子孫不肖,誰能保子民不文弱?彭弘雅亦說大佑‘重文輕武’,唉,民重文風輕武事,是佑朝子民骨子裏的,改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