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本來知道,黛玉帶來的錢財,因為要建這個大觀園,被他們家敗掉了許多。但他心裏麵有個想頭:林妹妹不重這錢財,日後他努力掙些錢還給她,或是把這個大觀園想法子還給她就好了。
因此也就不那麼在意了。
況且在他的心裏,不管怎麼說,黛玉是無依無靠來投賈家的,怎麼著,他們家也撫養了黛玉,隻要日後把錢還上,還勉強好說是暫借。
但這一次知道的事情,就不是這麼回事了。黛玉本有親眷,她本不是無依無靠的投靠來的。如今的狀況,倒像是他賈家,為了她的錢,強把她搶了過來。
如果是林家收養了黛玉,那麼黛玉就有了真正的娘家,也是林家正經的小姐,也不會被人說三道四。
這些東西,都是賈家無法給予的。
錢可以還,但是有些東西,是無法彌補的。比如說,原本應該屬於黛玉的一個良好的環境。
寶玉知道,黛玉不在乎錢財,也不在乎什麼王侯將相的夫婿,但是是在乎親情的,更是不會願意被人在背後議論。她在年少父親未亡之時,就對自己的寄居有些在意了,何況現在?
所以在知道了這一切,在知道了“無法彌補”之後,寶玉就不免覺得心虛慚愧,更因為自己家族做出的這一切事情,生出了“無顏見黛玉”的想法。甚至也隱約想到了——黛玉以後該怎麼辦好?
聽說了她名動京城,也想到了當初賈母詢問他的話。本來以為,他自己配不上,也能為黛玉找到一門稱心如意的親事,但現在想想看:若是這樣,侵吞的財產該如何交代?當初這樣搶來,又為的是什麼?
他不敢見黛玉,隻想著有一天,至少能給黛玉一個滿意的未來的時候,才稍稍有這個顏麵。可是,這麼多年的相處到底非同等閑,他想著不見,卻到底是見了。有什麼事情想要說,就忍不住來找黛玉。
他說是無顏,難道不也是怕黛玉知道了真相之後,就此對他厭惡鄙棄麼?但事到如今,他更加覺得,不管如何,黛玉也該知道這件事情的真相。
把話說完之後,寶玉便靜靜的低著頭,等待著黛玉發火。
不管黛玉是打是罵,他都無話可說,因為這件事情,本是他的至親之人,他的母親和祖母做下的。他可以埋怨別人,卻無法埋怨這兩個。她們所做的,便等同於他所做的。
不料,半晌才開口的黛玉,首先悠悠的說出來的一句話是,“這件事情,我原本倒也有所察覺。”
賈雨村的小童廣兒,本來是她林家出去的童子,當時賈雨村複官的時候,是得了她林家大力幫助的,從錢到人。賈雨村當時得了廣兒,也是千恩萬謝。若還能記得這份恩德,自然不會輕易撇開他來。
她從京師返回揚州經過金陵之時,王嬤嬤和雪雁也還見過廣兒的——他依然是賈雨村的心腹仆從。
貼身服侍他許久的童子,怎麼一朝之間,就不被帶在身邊了?這當中自然是有些古怪的。
雖說不是沒有廣兒犯了錯的可能,但是聯係到當時的種種蹊蹺,黛玉確實並非全無所覺。
她看著在他身前躬身低頭的寶玉,慢慢的說了下去,“雖有察覺,卻也無意追究。外祖母的心思我是知道的,林家剩下的親戚,也都是些遠親,他們會如何待我,我也不知。何必為了原本就不知好壞的東西,去埋怨什麼呢?當然我去了林家可能會更好,但也可能更壞。”
既然她那父親去世前就沒有和她說,想把她交付給林家,沒有和她說,他宗族中還有什麼可靠的親戚,她就很難想象“林家必然比賈家好”來安慰自己。
看看她的情況吧!父母雙亡沒有至親依靠的孤女、父親留下的龐大財產、雖身體單薄,卻是難得的美貌……這一切一切,在這個年代都是致禍的根源。
誰會再在意她的身世身份?又或者,幹脆拿來利用?如果原本也是衝著錢來,死人才不會開口的道理,難道隻有王夫人懂得?是否又有人能夠如防著王夫人的賈母那般,防著其他對她不懷好意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