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上京到金陵的路並不近,乘四駕並驅的馬車一路日夜兼行,至少也要三天三夜。這一路顛簸,就算是成年男子,也要選擇一兩個驛站修整一番,可是木蘭一心念著娘親,隻讓車夫和隨侍的人在驛站補充了糧草便繼續前行,總算在第四天的傍晚趕到了金陵。
秦淮河岸華燈映彩,絲竹不絕,來往遊人接踵擦肩,比往日更多了幾分熱鬧,隻因除夕將至。不過木蘭懷念的並不是這一方的繁華熱鬧,馬車進了城,一路直奔城南。
她乘的是太子哥哥的車駕,駟乘並驅,自進了城門,明裏暗裏不知多了多少侍衛開路,一路暢通,不過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城南方山腳下的回春巷,遠遠地看見巷子口那棵大槐樹,夜幕中映出一片淡淡的黑影,仍顯得那麼親切。
她記得以前,每年春末夏初,娘親都會采了甜香雪白的槐花,蕭先生和光爺爺喜歡吃槐花飯,她喜歡吃槐花糕,哥哥愛喝槐花蜜茶,長姐經常不在家,娘親每次都會給她窖一罐槐花茶——
到了盛夏時節,槐葉冷淘又是所有人的最愛。娘親用最鮮嫩的槐葉淬成汁子,做成滑爽清新的麵條,拌上香脆的芝麻和花生脆,再撒上蔥花和芫荽,澆上娘親熬製的鹵子,那香味讓她現在想起來都忍不住流口水。
巷子狹窄,車架拐不進去,隨侍跳下馬車去張羅轎子,木蘭沒讓,也跟著下了馬車,腳下疾走了幾步,忽又停下,站在巷子口往裏望。
以前她隻覺得這條巷子很大,很長,大得可以承載她四年的光陰,在她有限的記憶中,自己最歡樂最自由的四年就是在這裏度過的。
那時她隻覺得這條巷子好長好長,她追著長姐的背影怎麼跑也跑不出去,總是在離著巷子口不遠的地方被光爺爺給捉回去,然後她就騎在光爺爺的脖子上,像一隻快樂的蝴蝶一樣忽上忽下地在巷子裏亂竄,一會兒就飛進一戶人家的院子裏,院裏種滿鮮花,還有一棵桃樹。
她離開金陵已有八年,早已不是當初那個懵懂愛闖禍的小娃子,如今再回來才發現,原來巷子這麼狹窄,窄得連一輛馬車都進不來,巷子也不長,她隻站在巷子口就能看到頭,看到一個身材微微佝僂的身影從一戶人家走出來,隔著狹長的巷子跟她對望,她的眼眶一下子就濕了,腳下沒有猶豫地往前衝了過去。
那個消瘦到有些佝僂的身影也疾走了幾步,腳下很穩,幾乎沒有聲音,卻在離著木蘭幾步的距離忽然停了下來,正了正身上的衣冠就要屈身下跪。
木蘭鼻子一酸,再也忍不住,像小時候一樣衝過去抱住他:“光爺爺~”聲音有些顫抖,帶著濃濃的鼻音,撒嬌一般。
廣叔身子一顫,也顧不得什麼規矩,隻穩穩地接著她。他在宮裏做了大半輩子奴才,起坐行止的規矩幾乎是刻在了骨子裏,可是每次見到木蘭就全然講究不起規矩,隻想縱著她笑啊鬧啊——一轉眼她就長大了。
可是,宮裏的飯菜不養人,她比在金陵的時候瘦了太多,一張肉嘟嘟的小臉完全瘦了下去。
他輕輕捏一把木蘭的肩膀,亦是削薄,瘦得讓人心疼。他忍不住開口:“木蘭啊,讓光爺爺陪你回宮好不好?光爺爺自小在宮裏長大,隻有呆在宮裏才舒服。”
木蘭把頭埋在他的懷裏,輕輕搖頭。剛進宮那幾年就是光爺爺陪著她在宮裏熬過去的。那時候蕭先生和娘都放不下心,光爺爺也擔心她在宮裏被欺負,就自作主張要重返宮裏陪她。
宮裏的形勢風起雲湧瞬息萬變,做奴才的從來不是靠著論資排輩就能獲得尊重的,隻要跟對了主子,巴結好了主子,一個一個都能狗仗人勢。
廣叔已經離開皇宮太多年,在宮裏伺候的也不過是個平平無奇的平民丫頭,當然處處艱難。他一心隻想要護著木蘭,不想讓木蘭覺得事事艱險,所以有什麼事都替她扛著,受到任何欺辱都默默忍著。
偏偏那些無根的東西就喜歡仗勢欺人,廣叔的隱忍並沒有換來他們的尊重和妥協,反而讓他們變本加厲地欺辱與他。
中秋節的時候,廣叔知道木蘭喜歡吃肉餡的月餅和鮮花月餅,悄悄許了禦膳房的廚子一些好處,央著他幫忙準備一盒鮮肉酥的月餅和一盒鮮花月餅。
他拿了兩盒月餅歡歡喜喜地想要給木蘭送去,卻在路上遇見了幾個得勢的小太監。他們看中了廣叔手裏的月餅,非要廣叔孝敬給他們。
那是廣叔給木蘭準備的,他哪裏肯交出去。那一年芸娘有了身孕,不能到上京來探望木蘭,木樨在翰林院觀政滿三年,剛被外放做官,而木槿為了打通西域的商道,跟著駝隊去了天山以外的大邑,已經很久沒了消息。
沒有親人陪在身邊,木蘭已經足夠失望了,他怎麼忍心讓她連自己喜歡吃的月餅都嚐不到?所以他就一直把月餅護在懷裏,不管那些狗東西怎麼欺辱他,打罵他,他以為忍一忍就過去了。
偏偏那一天他遇見的是一群愣頭青,他越是護著,他們越是想要,後來他被人用巴掌寬的扁擔敲在頭上,昏昏沉沉地暈了過去,倒在地上之前他下意識地弓著身子護著懷裏的月餅,生怕不小心壓壞了。
那些狗東西見他弓著背,就用扁擔往他背上敲,一下一下,他不記得他們到底打了多久,等他醒來的時候小小的木蘭就守在他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