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也曾經有過一段與寡母相依為命日子,一直對陳老太太十分敬佩,隻是陳瀟昨日吃酒之前已經派人回家報了訊,林如海是親眼所見,那這大清早陳老太太上門,就顯得十分奇怪。
怔了一瞬,林如海隻當陳老太太有什麼要緊事要尋陳瀟,一麵叫人去見宿醉未醒陳瀟起來,一麵理了理衣衫,親自迎了出去,執晚輩禮將陳老太太恭恭敬敬迎到了上房。
說起來陳老太太年紀並不算很大,細算起來也就比林如海年長十歲有餘,人看著卻十分老態,倘若不知內情人還會當陳老太太與賈母差不多年紀。身上衣裳簪環也十分樸素,隻腦後挽了個圓髻,上頭插了根垂米珠銀釵,別說京中一般官宦人家老人家,就連豪門大戶裏有體麵老嬤嬤都比這富貴些,令林如海心內十分納罕,直覺此事蹊蹺。
陳瀟還未到,林如海聽了下人附耳回稟後也隻好先招待一二。誰知陳老太太剛剛毫不推辭上首坐了,就一臉慈愛看向對她十分恭謹客氣林如海:“當年我還閨中時,曾有幸與林老夫人同桌宴飲,一別多年,如今你也是做父親人了。”
陳老太太娘家與林老太太娘家都是清流,兩人確實是舊相識,隻是她們先後喪父,各自祖籍撫養幼子,已經是多年沒有通過消息了,也從來沒有見過林如海。
想起亡母,林如海心中也頗有些感概世事無常,正要開口附和幾句,不想這陳老太太卻是不需要人接話。她似乎根本沒有看到林如海有說話意思,直接就自己接了下去:“我養兒子我知道,沒有多少本事,幸而沒有耽誤了令郎,如今林大爺蟾宮折桂,我也就放心了。”
這番話並不是特別妥當。陳老太太說陳瀟沒本事可以用謙遜來解釋,原本父母提起自家孩子也多是自謙,後麵幾句就多少有些失了分寸。林如海握著茶杯手指微動,還是沒有把這絲違和感放心上。
不提陳老太太輩分這裏擺著,隻說她一個寡婦能撐住家業教養兒子成才,脾性稍微軟弱些都撐不住,一輩子當家做主,當著後輩麵不看人臉色也是有。
虛虛客套兩句,陳瀟也匆匆趕了過來,林如海借勢起身,大家見過禮後就打算指一事避開,也好讓他們母子說話,誰知他才露出要走意思,陳老太太就又把話轉回到他身上。
“林老爺請留步。方才咱們說到你也是有兒女人了。這為人父母,就算是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兒女們考慮。”陳老太太笑了笑,瘦削臉上因這一笑顯得皺紋多了些:“就算你以前有什麼顧慮,如今林大爺都中了狀元,前程似錦,林老爺也該續娶一房,相夫教子,才能闔家美滿。”
陳老太太自己說得高興,陳瀟聽到第一句時就有心攔住,手臂都抬起來了,一想起這是林家,多少雙眼睛看著,不禁又有些遲疑,而陳老太太也就趁著自己兒子和林如海都沒反應時候把話說了出來。
林如海微微一笑並不答話,隻意味深長瞥了陳瀟一眼。陳老太太這哪裏是上門做客,分明是上趕著來結仇。
陳瀟當然知道陳老太太這是胡亂插手別人家務事,也不用林如海開口,自己就拿話岔開,說是已經叨擾主人家太久,又旁敲側擊點出林家這幾日忙亂很,勸陳老太太跟他一同回去。
可惜陳老太太根本不聽,反而覺得自己有道理。
“如果家中有個賢良主母,何至於如此手忙腳亂?林老爺確實該好生……”
後麵話陳老太太沒有說完,因為陳瀟直接打斷了她話:“母親前兒不是說姨媽家今日要派人過來,算算時辰也差不多了,兒子侍奉您回去吧。”
陳瀟剛才沒有把話挑明,陳老太太還可以裝做不知道不明白,現話都說成了這樣,陳老太太麵色一沉,還不等林如海來打個圓場,直接就拿帕子遮了臉,喊了起來:“可憐我一輩子沒養個好兒子,忤逆犯上!這把年紀了,倒要我靠哪一個去!”
真個兒是字字泣血,如果說初陳老太太還是假哭幹嚎,說到後那眼淚也真下來了,真真是聞者傷心,陳瀟臉色也變了,什麼都不必再說,直接跪下請罪。
陳老太太卻不肯就此幹休,她看都不看跪地上兒子,反而淚眼婆娑掃了圈屋內眾人。林如海這會子幾乎已經確定陳瀟母子之間絕對不簡單,臉上隻露出幾分為難,連連勸陳老太太寬心,拿些虛話應付,就是不接她罵陳瀟不孝話茬兒。其餘奴仆則恨不能自己根本不這裏,陳老太太眼風還沒掃過去,就一個個低了頭,渾當自己是個木頭樁子。
沒人肯如她意,陳老太太就繼續說自己,淚珠不停滾,說起話來倒一點都不哽咽:“這樣逆子,我還不如一頭撞死了幹淨。”
說著,她還真往旁邊柱子那裏慢慢挪了一步,慌得林家幾個下人哧溜一聲衝過去把柱子擋身後,陳瀟低著頭一言不發,隻伸手把陳老太太雙腿抱住,讓她不能挪動分毫。
陳老太太看陳瀟竟然敢當著外人麵如此行事不由分外惱怒,也不哭了,也不尋死了,一麵大罵陳瀟,說要去順天府擊鼓告他忤逆,一麵狠命捶打陳瀟脊背。
折騰了半晌,陳老太太似乎是打手酸了罵嗓子啞了,陳瀟才黑著臉站起身,依舊半拽半抱著陳老太太不讓她自由行動。
“讓林大人見笑了,家母身子不適,下先行告辭,改日再登門賠禮。”
說完微一頷首,陳瀟就拽著陳老太太走了,林如海略一沉吟,給大管家何啟使了個眼色,自己則親自跟了上去,直到看著陳瀟與陳老太太一起二門外上了馬車,又嚴令所有見過陳老太太下人閉緊嘴巴,否則全家發賣到鹽場去,才轉身回了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