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隋亡為此河,至今千裏賴通波。若無水殿龍舟事,共禹論功不較多。”
冬日裏萬木凋零,運河水位回落,又逢年商旅罕見之時,偌大江麵上隻有一隊官船逆風北上,其中吃水深那座樓船上,少女清麗婉轉朗誦聲令艙外垂首侍立幾個婢女都相視而笑,暗暗歡喜老爺和大姑娘今日也是父女親熱和睦。
一個腳踏皂底粉麵小朝靴,身穿五蝠團花絳色長袍,外披竹紋墜邊錦裘半大少年捧著作功課屋角處聽了片刻後,卻抬手止住了想要出聲小廝,默默走了。
艙內正父親指導下習讀詩詞正是黛玉。
她素來身子柔弱,這會兒雖然還點了幾個炭盆子船艙之內,卻還穿著綴白狐毛邊錦襖,好林如海此次北上身負聖命,無人敢怠慢,上好銀絲炭供給十分充足,並沒有冷到黛玉。
此刻黛玉一張瓜子臉熱紅撲撲,身上正紅底色錦襖上繡著百鳥展翅走獸嬉戲,連盤起團髻上都繞著毛茸茸紅色狐狸毛發帶,愈發顯得整個人玉雪可愛,嬌俏可人。
林如海將近四十歲時才得了黛玉一個女兒,對她一向是愛若掌珠,從來沒有對黛玉高聲說過一個字,如今闔府上京,他難得暫時擺脫了仿佛永無止公務,得以日日與愛女相處,自然加不會端出嚴父架子。
這幾日黛玉說要學詩詞,林如海就拿了自己常琢磨幾本出來,一字一句耐心教導。正巧他們如今就這運河之上,便挑了這首汴河懷古出來,也算應景。
因為是父女相伴閑話,黛玉一顆孺慕之心加上三分小女兒嬌氣早就離了之前座位,幹脆就林如海身前腳踏上坐了,略略歪頭,軟軟發頂正倚林如海膝邊。
讀一句詩,黛玉就忍不住抬眼瞄瞄一直眉眼含笑父親,一個不小心,連斷句都斷錯了,臉上微微一紅,直接使性子把書放到父親腿上,自己則悄悄地拿手抱住了父親腿,耍賴再不肯抬頭了。
這本詩集還是少年時代林如海中進士前親自抄寫謄錄,他此時看著也有幾分感概時光容易把人拋,不過跟女兒相比,區區一本詩詞也就算不得什麼了。
隨手把詩集撂到了案幾上,林如海輕輕摸了摸女兒細細軟軟發頂:“玉兒,爹爹大姐兒,腳踏上坐了這麼久難不難受?”
半個字都不提方才讀書事兒,林如海溫和卻強勢把黛玉從地上抱了起來,安安穩穩放了自己身邊,慈愛打量了片刻,到底還是不放心,又探手試了試黛玉手背溫度,發現果然沒有涼意才算滿意。
林如海心裏是有一分自責,剛才他光顧著為黛玉親近孝心歡喜了,任由女兒腳踏上坐了那麼久,實是不像話。
能夠與父親並肩而坐,黛玉當然是高興,看父親這樣愛護自己是忘了之前心事,嘟著嘴撒嬌:“媽媽們腳踏上鋪了六層鄂羅呢毯子,又軟又暖,哪裏會難受。”
話雖如此說,卻立刻就歡歡喜喜挨林如海懷裏,並沒有要再回去意思。
不管對外人有多少計策謀劃,心機如何深沉,林如海麵對黛玉時也隻有一腔慈父心腸,被女兒頂撞了,也隻會淺笑:“玉兒大了,懂庶務了。不過咱們還學著詩呢,學問不可半途而廢,玉兒先跟爹爹說說這首詩感悟可好?”
林如海天性謹慎細密,自己作詩時對辭藻華麗工整等細微處十分意,但這些日子教導黛玉時卻大多取意境磅礴大氣,也是因為知女莫若父,不想要女兒太過敏感多思,一片慈父心腸。
黛玉卻比林如海估計還要聰明,林如海不提詩詞還好,這一說,黛玉才舒展開眉尖又有些蹙,她甚至沒有與林如海對視,而是伏了父親膝上。
“爹爹身子,還是沒有大好嗎?”
瘦弱身子細細顫抖了一下,讓原本還想要笑著說黛玉亂想林如海不禁一頓,糊弄女兒話一時之間沒有出口。
“爹爹若是大好了,做什麼總教女兒些寓意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或是世事無常禍福難料詩詞?先人諸事看開,爹爹也要女兒萬事看淡嗎?玉兒就是小性子,爹爹怎能舍得玉兒?”
黛玉太敏感,也太聰穎。雖然林如海行為也可以用他自己體味過世間冷暖炎涼,希望女兒能夠處事通達來解釋,但是同樣父女連心,黛玉又豈能感覺不到林如海不對勁?希望她心境開闊通達當然有,但多,卻指向了黛玉一直不敢去想一麵。
黛玉一直隱隱有些覺察,知道父親身體沒有外人以為那般好。正因為如此,母親一年孝期過去後,黛玉沒有像原本想那樣再穿兩年素服,而是很就換上了喜慶衣衫,就是希望這些顏色真能帶來好運,讓父親好起來。
也因為這一層顧慮,揚州時,她不顧林如海百般溫言勸阻,執意同船啟程,船上日日跟林如海身邊,每天親自端茶端藥,又常常撒嬌弄癡,以期逗林如海開懷。
可是林如海卻還是一直做壞打算,黛玉心裏真是惶恐又害怕。
這是他盼了半輩子孩兒,如此聰慧,卻又太過聰慧。
林如海沒有立即回答黛玉話,隻是溫柔輕撫黛玉脊背,半晌悠悠一歎:“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你這樣聰明,為父如何放得下心?人之一世,糊塗方是福氣。”
糊塗了,就不會看穿別人虛偽善意,不會看穿親人善意欺瞞。不那麼聰明,就不會有那麼多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