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宦官見到薛定搖,下達天家聖旨的時候,盡管斷腿難戰,她還是接受了這項赴死的授命。一代天驕,怎會甘心困於方寸宅院?寧可痛苦,不要麻木。
她唯一一個條件,就是出征前去看一眼幽居寺廟的老師沈觀行。
離開呂府前,呂京同為她送行。就像曾經走過那條去往崮良縣的路一樣,呂京同走在薛定搖身邊。行至府門,呂京同突然拽住了韁繩,紅著眼看向薛定搖:“我知道,呂家給你帶來了太多傷害。你心裏一定很恨我。但是,我還是想得到一個答案。能不能回答我,為什麼就不能謀愛的同時再去謀求理想呢?”
呂京同的為人是可恥的,對薛定搖的情感又是複雜的,所有的傷害都來源於那未曾得到過的愛。
薛定搖心思沉重地思慮半晌,緩緩道:“為天下蒼生謀生路,不是暗搓搓談一段情、輕飄飄說一段愛就能順便完成的。它需要城府去謀劃,需要膽識去爭取,需要一步一個腳印去躬行。為民爭利,需要與官本位者為敵,與君本位者相爭,更要與千年以來形成的固舊的宗族黨派觀念相對立。既苦且險,既難且危。與虎口奪食無異。哪裏還有多餘的心思去想風光霽月的浪漫、有空閑的時間去過伉儷情深的生活呢?”
呂京同聽罷這一席話,猩紅的眼睛落下一顆眼淚,又走近一步,壓低沉重的呼吸,看著薛定搖問道:“如果理想功成呢?如果不考慮其他呢?會是我嗎?”
薛定搖凝著眉頭,想到呂京同府上的趙杜若趙姑娘希望可以跟著自己逃出呂府。於是麵對呂京同的求問,薛定搖思索片刻,垂下眼睛,放了一句軟話:“我,我知道你的好。”
呂京同聞言一愣,神情雀躍間舒了一口氣,帶著淚笑了。
薛定搖趁機言道:“我在府上養傷期間,承蒙趙杜若趙姑娘照料。能不能讓她跟著我。”
“好!”呂京同即刻點頭,流著淚笑著,“好好好。什麼都好。”
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
光陰雕刻著年輪,也雕刻著老人臉上斑駁的皺紋。當薛定搖披著滿身的夕陽,打開寺廟廂房大門的那一刹那,端坐在蒲團上的沈觀行佝僂著背緩緩側過臉來。晚霞的餘溫鋪射在老人身上,頭發上跳躍的銀絲也閃著微微的暖光。看著闊別數月、神色不複往時的老師,薛定搖心中泛起幾多酸楚與怯意。不敢直視地,毫無知覺地,一滴眼淚順著下睫毛跳脫出來,打濕了前胸的衣襟。
“老師。對不起,我連累了你。”薛定搖緩緩開口道。
沈觀行聲音蒼老道:“你不該叫我老師。因為,我配不上老師這個稱呼。”
“老師,您……”
“聽我說完。”沈觀行抬起手掌,示意道,“一個正常的老師教導自己的學生。要有兩個關鍵,一是教育學生如何為人,二是教育學生如何馭人。前者是學識與品性,後者是心術與權謀。前者為道,後者為術。二者相輔相成,缺一不可。官場尤其如此。可我,我很慚愧,隻教了你道,沒有教你術。才使你平白無故,遭受了諸多困苦折磨。”
“老話說,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怎麼能怨得著老師呢?”薛定搖低下頭,抽了抽鼻子咧嘴笑了笑,“在學生看來,幼時老師救我於困苦,是道;老師說出那句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是道;老師為施正明老將軍多番奔走,是道。生而為人,一顆良心。術可不知,道不可不學。而且,自古以來,聽過以身殉道的,還沒聽過,以身殉術的呢。”
言語之間,意在讓沈觀行不必介懷。
沈觀行聽罷這段話,盯著薛定搖看了好久。蒼老的眼睛垂下一滴情淚,繼而看向別處,爬滿皺紋的手輕輕撫在了薛定搖的腦袋上:“你這個孩子,就是本性太好,心地太好。哪兒都好,好孩子,好孩子。這個世道,配不上你呀。”
薛定搖擦了擦眼淚:“老師,學生,明日就要出征了。”
“你的腿?”
“可以將腿綁在馬上,以騎兵姿態作戰。”
沈觀行驚恐而有心疼地看著薛定搖,他知道這是她必須要去走的路。緩緩開口道:“定搖,老師再送你最後一句話。事之難易,不在大小,務在知時。務在知時啊。”
薛定搖抿著嘴,深深地點了點頭。
看著薛定搖坡腳走向廟門的身影,沈觀行心情難耐地關上門。任憑理想的希冀,緩緩消磨在暮鼓晨鍾的渾厚聲音裏。
行軍數日,當薛定搖在陣前與北殷駱家軍對峙交戰時。南齊宮中卻發生了一係列政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