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簷翹角的城樓上,異域風情的舞女載歌載舞,絲竹管弦之聲不絕於耳。薛定搖端坐案前,無心觀賞。飲罷一杯葡萄酒,起身走至欄杆處。憑欄遠眺映入眼簾的,是長居邊境的大齊子民。務田的農戶帶著鬥笠,卷著褲腳,拖著疲憊的身子三五成群地往不遠處的村落裏走去。村落農戶家裏煙囪上嫋嫋升起的炊煙,是他們勞累了一天最大的念想。薛定搖看著這樣的場景,心裏泛起難得的喜悅——普通日子裏能正常起用的炊灶,代表著平民百姓衣食尚足。隻是當他們行至村落前的流水小橋處,幾個當官模樣的人攔住了他們的去路,農戶似乎已經習慣,從腰間掏了什麼東西遞到當官模樣人的手裏,才能過橋。大概就是過橋費了。有個水性好的農戶悄悄躲到了橋洞底下,打算遊過去,鋤頭落水的聲音卻驚動了岸上當官模樣的人,毫無疑問地討了一頓打。看到這些的薛定搖不禁攥緊了拳頭。自古至今似乎隻要有官場在,苛捐雜稅從來都不會缺席。
正是因為出身底層的經曆,薛定搖才會在任何時候都習慣將悲憫的目光落到普通百姓身上。這或許也就更好的解釋了她在軍統中常年不願晉升的理由。在沈觀行的言傳身教下,薛定搖深知在官場中任何向上的求索都是利益與風險並存的,不爭取利益就可以規避責任。她也就可以無功無過地身處其位,以職務之便在戰利糧草的分配上為生在戰地的百姓謀利。盡管在龐大的帝國百姓麵前這些努力顯得杯水車薪,然而當我們把俯瞰的視角從泱泱帝國縮小到每一片寸草難生的戰地,從戰地縮小到每一個被烽火繚繞的村莊,從村莊縮小到每一個骨瘦嶙峋的民眾,從每一個民眾縮小到每一雙惶恐不安又渴望溫飽的眼神裏,也就不難看出,薛定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踏踏實實落在了實處且沒有半點理想化的虛妄的。
是人不是神,能救一個便是一個。她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
“我烏蘄的樂舞,不及田間地頭的農戶?”
陷入沉思的薛定搖聞聲明顯一怔,達蒙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她的身邊。與她共同俯看南齊大地上尋常百姓的生活。
“兄長,久戰傷農。”薛定搖眼眶微紅著側過臉看向達蒙,“懇請兄長聽完我的謀劃,再決定……”
達蒙再次打斷了她的話:“除非,小師妹再給我唱一次少時的童謠。”說這話時,達蒙的眼神飄忽不定,有些心虛。他自知這樣的要求在兩軍陣前未免兒戲,隻是平靜如水的心裏已經被遠道而來的東風吹起漣漪,一時半會難以回歸平靜。
薛定搖明白他的心思,隻是此一時彼一時,那些不合時宜的情愫不該出現在夫妻情深的樓閣裏,更不應該出現在折戟沉沙的戰場上。於是她道:“童謠的曲調太過遙遠,我記性不好,早就忘了。不如,就為兄長唱一曲應景的《行軍曲》吧。”
達蒙回首看了一眼筵席上低首飲酒的妻子,無奈地喉頭鬆動幾番,雙手扶著欄杆道:“好。”城門樓高,一時風起,在薛頂搖遒勁有力的歌聲中,關情的夜風將達蒙的廣袖飄搖到了薛定搖被鎧甲規束的腰間。情由季遷,心隨風轉。一曲終了,達蒙側視著風動的廣袖,釋然一笑收了回來。
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遣散舞女樂師後,達蒙從容地坐回案前,問道:“我讀過你們南齊的兵法,怎知你不是偽善相助,假道伐虢?”
見他終於開始談軍論政,薛定搖心懷喜悅地笑道:“不怪達蒙兄有此疑慮。所以我此次前來,帶來了我們大齊大鴻臚寺卿杜彧大人親手執筆的議和手書,手書蓋有官印,請兄長過目。”
看著大鴻臚寺卿的手書,達蒙若有所慮地問道:“定搖,你剛才一直站在我折蘭軍的角度上分析結盟如何利好,那你們大齊呢?大齊想在此次結盟中想得到什麼?”
薛定搖沉下眼睛思慮片刻,即道:“不瞞兄長,我軍,想要在卞支走廊的行軍權。”言罷怕他心生誤會,又補充道,“我大齊君主誌在中原一統而非納降烏蘄,所以我以項上人頭擔保,隻是行軍。絕不侵占。隻希望此次能與兄長裏應外合將胡奴王坎坦部眾收繳至兄長麾下,兄長以輔國之功掌握烏蘄大權後,在與我大齊重修盟約舊好。如此一番內修明政,外治國亂,兄長必會是 ‘周公吐脯,天下歸心’。”
“好一個‘周公吐脯,天下歸心’。自烏蘄內憂外患以來,這一直是我退而求其次的想法。”達蒙不禁看著她的眼睛感歎道,“知我者,莫若定搖也。”
達蒙年少時在大齊跟隨沈觀行修習儒家教義,深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道理。如今可契哲已臨君位,作為他的叔父,達蒙不再有年少時的奪權之心,反而生出輔國之誌。
“年少誌向,自不敢忘。”薛定搖凝著眉避開了他的視線,低首飲了一杯酒。
達蒙苦澀一笑,終於放心地命人請來了烏蘄邊境的軍事地圖。二人城樓上一番密談,大計初定,隻待功成。
“啟奏折蘭王,前線軍報。大齊集結五萬大軍攻打我軍羅亞城!”正當二人相談甚歡時,一哨兵前來報道。
“什麼?!”達蒙與薛定搖同時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