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一縷風一樣消失了。
時希說人偶睡著了。
他找了一個尋常人不能踏足的僻靜地方,閉上眼睛,不打算再在這個無聊得像廢墟的世界浪費時間。
我不知道人偶是否會像人類一樣做夢,又會夢到怎樣的光景,但我衷心祝願他能有個好夢。
後來的時間就像承了快馬,馬蹄噠噠的響,將人載著向未知的未來奔去。
祖父和老先生去世了,二人都是壽終正寢,是喜喪。
可我仍是很難過,縮在時希的懷裏哭了很久很久。
我繼承了老先生的遺誌,與其徒弟一同將他記錄下的一切按照地理位置分別整理編纂成《山經》和《海經》,並按照文字描述繪製插圖。
後來,我如尋常人家一樣嫁了人,生下一個孩子。
那是個古靈精怪的小姑娘。比起我這個娘親,她更喜歡時希姨姨一些,稍微一個不注意就像隻猴子一樣鑽去了藥澤觀,纏著時希陪她玩,玩累了就縮在時希的懷裏睡覺,直睡到口水都流成了河。
時希時常打趣我說這孩子和我一樣可愛。
真是……我可沒像這小家夥一樣睡覺流口水。
再後來…父親和母親也去世了。
越來越多的人來到我的生命裏,坐了一會兒又飄然而去,沒了半分蹤影。
我記不太清院角的梅花開敗了多少次,也忘記了究竟在何時自己成了後輩稱讚、追逐的畫師。
隻在暮年時,我通過鏡子看著自己滿是皺紋、仿若樹皮的臉,腦中浮現出時希絲毫未變的容貌,忽的想起祖父曾經的感歎
——像夢一樣,不真實。
我看著藥澤觀大殿的神刻像,沉默著在那裏立了良久。
我鑽進了畫室,鋪開卷軸,拿起筆蘸滿墨水,落下一筆。
當時,我的腦中隻有一個念頭:全部畫下來。
沉玉穀的山與水、人與動物、仙神與傳說,我所經曆的一切奇遇,與我相遇的每一個人……都畫下來。
我不知道自己畫了多久,沒去理那“砰砰”的敲門聲響,隻覺得自己因為年紀而顫抖的手重新變得穩健,身子也越來越暢快,就像是回到了年輕的時候。
最後,我看著卷軸上月色竹林間重逢的兩位少年,唇角勾起弧度。
我還記得他們。
一位像凜冽的風,一位像溫柔的水。
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是了,是這樣的。
我看著他們,如神鬼附身一般在畫卷的空白處題了一句詩:
落墨織卷聽風起,傾月搖竹畫雨眠。
我的視野漸漸被黑影侵占,四肢沒了力氣,如一片落葉一樣搖擺著墜倒在地上。
等我再睜開眼,時希和女兒趴在床頭,淚眼婆娑地看著我。
我嚐試著張開嘴,咿咿呀呀發出聲音。
不太好聽,就像破了一個洞的風箱。若是換作以前,我一定緊緊閉上嘴巴不再說話免得時希又來打趣我。
可現在……我有好多的話要與她說,要與我的女兒說。
我緊緊攥住時希的手,努力睜著眼想要看清她的臉。
嘿,老朋友,我大概是要離開這個世界了。
可是你呢?
人偶認為這是一個無聊透頂、荒蕪得像是廢墟的世界,那麼你對這個世界又是怎樣的想法呢?
我走後,你要怎麼辦呢?
是像人偶一樣沉沉睡去嗎?
如果是這樣,那我提前跟你說一聲“好夢”;如果不是,就讓我的女兒代替我繼續陪著你吧。
畢竟藥澤觀終究還是冷清了些。
時希握著我的手放在臉側,眼淚一顆一顆砸下來。
我第一次見時希哭成這個樣子,像個小孩一樣,我想扯動嘴角好好揶揄她一番。
平日裏都是她揶揄我,今兒個可算被我逮到機會了。
開玩笑的,現在的我沒有那個力氣。
我笑了笑,緩緩閉上眼睛,任由安心的黑暗沒過頭頂。
我知道——這一次,我走出了時間。
——落墨織卷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