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蓂玖走進這個房間,隻見滿房間的畫和竹蛟龍。他隨手拿起一張畫,還沒來得及細看便驚異道:“這畫……”
沫音接過這張隻畫了臉的畫像說:“這應當是那位公子很重要的人吧,他每天都隻畫這個人。”
沫音還記得這位恩人公子少言寡語,眼神裏幾乎看不見什麼東西,沒有煙火,沒有塵埃,喜樂悲傷都被凍結了,像是下了雪後被蓋得結結實實的深潭,又黑又深,又疼又冷。他常常會坐在門口的台階上癡癡看著月光,隻有每當他凝視著什麼的時候,眼睛才會顯得不那麼幹燥。
有一次沫音恰好采了些草藥去混鈴賣,回來的時候給他帶了一塊硯台糕,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的臉上有了一些波瀾。
“公子以前吃過這個嗎?這是混鈴的特產,很好吃的。”沫音見他深情地看著手中的糕點,將它托在掌心,像是捧著一個稀世珍寶。睫毛厚重地蓋下,間隙間被月光灌溉得有一些發亮。
“吃過,我很喜歡。謝謝你,沫音姑娘。”他抬頭看了她一眼,稍稍頓了一下,“你……眼下也有痣。”
沫音尷尬地幹笑了兩聲,她其實並不喜歡自己的痣,這枚痣藏在她下眼瞼的睫毛裏,讓她的眼睛看起來總是有些髒髒的,像是沒洗過臉一樣。
“我也……曾遇到一個人,眼下也有一顆痣,與你不同,是在眼尾,看起來總是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含情流波,將哭未哭。”
沫音發現他說起這個人的時候語氣很溫柔,眼角甚至都微微地眯了起來,整個人都忽然有了生氣,可能連他自己都沒注意到。
沫音問:“是畫上的人嗎?”
“是。”
沫音覺得他似乎正在腦海裏勾勒那個人的臉,眼神瞬間就春回大地,原來冷冰冰的臉正在慢慢融化,開始有了血色。她猜他一定是內心中燎起了幹燥的火種,一下子讓血液有了溫度。
“那人對你重要嗎?”
“很重要。”他在說的時候,微不可查地點了一下頭。他摘下了硯台糕的一個角,放入口中,唇齒微動,看起來像是某種小動物在攝食,小心翼翼小口小口地將食物在口中分解。
他沉默了半晌,問:“沫音姑娘,你可曾有想要忘掉的人?”
沫音抿著嘴笑了笑:“曾有。”
他見沫音這樣回答,便抬頭看著她認真地問:“忘掉了嗎?”
沫音對上了他清澈的眼睛,搖了搖頭,看起來有些遺憾,又有些“放棄”的意味,她回:“不曾。公子可有?”
他淡淡地點了點頭,“有。”
“忘掉了嗎?”
沫音看著他將臉慢慢地抬起來,她發誓她此生都難以忘懷他的表情,那是一張萬念俱灰在擱淺的日暮窮途境地,無論上岸還是入水都不逃宿命的萬劫不複的臉。
“忘不掉了,我此生,都忘不掉了。”
她其實沒想到他會流淚,月光把他的眼淚照得像是鮫人的珍珠。沫音重歎了一口氣,她對安蓂玖說:“後來恩人公子離開後,我常常會收到一些吃的用的在門前,有時是一些獵物,有時是一些衣物。我長住山中與人隔絕,這些應該就是恩人公子贈予的。”她回想起來,心裏還滿是感激。
安蓂玖緊緊抓住沫音的手臂,迫切地問:“這公子可曾說過自己姓甚名誰?”
沫音被他晃得有些不知所措,愣愣地說:“他……他說他姓塵,凡塵的塵,單字一個蓂,蓂莢草的蓂。”
安蓂玖追問:“他是不是穿著黛青衣服,容顏澹清,目光流波將瀾,不說話時正色凜凜?”
沫音沒讀過書,聽他這麼說也不太懂,隻知道好像是形容人長得美,於是連連點頭,說:“那公子長得好美,就……就像是月光一樣。”
安蓂玖聽著就不自覺地笑了,原來這十一年中,竟真的有人念著自己。
沫音雖然看不見眼前這人的臉,但是覺得他好像很開心,便問:“久哥哥,你也認識恩人公子?”
安蓂玖一邊點著頭一邊邁著步子往外走,說:“沫音姑娘,我先走了,改日我再來道謝。”
沫音單腳跳著追到門口問:“久哥哥,你要去哪裏?”
“我要去找他,再會。”
安蓂玖剛要走,就被沫音抓住,“久哥哥,可是馬上就要天黑了,凰山地勢險阻難辨,你恐怕出不了這山,不如帶我一同前去?”
安蓂玖眉頭一皺麵露難色,“可沫音姑娘,你的傷尚未好,我去找他,一路上恐怕路途勞頓,多有不便。”
沫音像是打定了主意要一起同行,立刻回道:“沒事,我有馬。受了恩人公子這麼多年的恩惠,我想當麵道謝。而且我本就是要下山置辦一些日用的,不料……”
安蓂玖想了想覺得沫音受傷的確跟自己有關係,她這麼一說讓他更覺得不好意思。而且塵藻這人又不善交際,看誰都一副苦大仇深的臉,他肯常常來給沫音送些禮物,自然是對沫音心存感激的,所以就同意了。
兩人即刻啟程,走山路到汨淵的話大概還需三日,兩人一路走著,沫音經常會講關於她那位恩人公子的事情給安蓂玖聽,也會向他問起他們之間的事情,但是安蓂玖既因為竹染滅門、雲埋再現這些事情覺得有些心煩意亂,又因為發現塵藻這些年依然記掛著他有些感慨萬千,所以對沫音也是心不在焉、三緘其口。這所有的事情都讓他百感交集,隻迫切地想要盡早趕去等煙閣找到塵藻,他有太多太多話想要對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