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二林走到那裏的時候,早已累得不行了……
當年當兵時候認識的一些朋友,不敢貿然去找,由於這幾年變化太大,有一些朋友的家可能也不在原先的位置了。
黃昏前17點左右,正是下班高峰。鐵灰色的穹窿下,陰霾遮日,細雨瀠瀠,令人沮喪。高寒山區的四月上旬總是這樣。大街與樓群間,一潭潭渾濁的雨水越積越多。空氣中沒有一絲寒意——反倒潮濕悶熱,像是預示著一種咄咄逼人的凶兆。
嗬嗬,這時停在磐石車站上的列車忽然驚天動地地吼叫一聲,嚇得人一哆嗦,附近蜿蜒起伏的崇山峻嶺、鬱鬱蒼蒼的茂密森林、氣流滾動的陰沉天空,都強烈地回應著火車的鳴叫。
火車開動了,呼哧呼哧沉重地喘著粗氣,出站就開始爬坡,這趟穿行在林海雪原中的鋼鐵龐然大物仿佛也預感到某種災難的征兆,那噴吐出的一股股濃烈的黑煙,漸漸形成一個隱隱約約的巨大問號,神秘莫測地書寫在遠天下,飄散在乍暖還寒的土地上……
一輛寶石藍色“寶馬”轎車從一條小巷駛出,穿行在大街上。呼地一聲就從張二林身邊飛過!
一閃之間,這個驚慌失措的人似乎還看見車裏坐著四個年輕人,三人蓄著老娘們頭留著老爺們胡,一個禿頭,另有一個就是毫無特點的司機。
“媽的,瞎了!”
“走道看著點兒,小子——”
沒有人說話。
張二林狠狠地瞪眼看著它駛過轉盤廣場,進入磐石大街。大街上車水馬龍,人群熙攘,一片身披雨衣的騎自行車人和濕流油燈的海洋,風雨並未驚憂這座東北邊睡城市即將開始的夜生活。
我考……
入夜之後,坐在遠離磐石縣城的一個小山包上,餓著肚子的張二林久久地看著下麵的一個綠色大院,還有它附近的軍用飛機場。
一麵紅旗在凜冽的風中獵獵作響。
大院內、機場裏偶爾走過的綠色身影辨不出是誰的人形,但是肯定會有他之前的那些戰友。
辨認出又怎樣?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屈指算來他離開這座軍營已經十五六年了,當年的黑子該走的走,留下的也早已提幹,誰會像他混得這樣潦倒狼狽?又會有誰記得他呢?他是一個已經犯下彌天大罪,罪不可恕,法不容留的爆炸犯呀!
一汪冰涼的淚水溢出眼眶,他揚了揚腦袋讓它淌回了心裏。
黎明時刻,張二林在垂死的狀態下又慢慢醒了過來,他東張西望了半天,翻身爬起,看到天空中灰色的顏色,他才真的敢相信昨晚自己沒死,新的一天已經來臨,他又熬過了艱難的一夜。
但這絲毫也沒有給他心靈帶來哪怕是半點的得意和高興,相反倒更加感到泄氣和沮喪,人的生命有時是那樣不可思議地脆弱,說死就死了,比如被自己強奸後勒死的那些女人,僅僅一根小繩,轉眼就能讓她們氣絕身亡,有時連一聲叫喊都沒有發出,以致事後他都不相信她們就那樣死了,扒扒她們的眼睛,再伸手探探鼻子,可不真就死了麼!
嗬嗬,可同樣是生命,為什麼自己的生命力就這麼強呢?
他想不明白。
張二林倚著樹在原地坐了一會兒,跌跌撞撞連走帶爬回到了軍營上訪的那個山頭——連他自己都糊塗,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回到這裏來。是想下山找東西吃?還是想看看下麵都有什麼人?附近的哨兵會不會意外發現他?說不清。
幾天幾夜前他就是從吉林僥幸逃到這裏的,現在的這條命應該已經是上帝老天爺多給他的了,沒命地逃竄上山的。上山前,他溜進藥店將口袋裏一直舍不得花的一點零錢全部買了安眠藥……
就死在這裏吧!
不管怎樣,在這裏,他曾經留下過自己人生和青春最美好的回憶,如果真的有下輩子,他還會英姿煥發地跑到這裏來當兵,“保衛祖國”嗎?
嗬嗬,不知道,不知道啊……
在他尚未吞下安定片之前,他倚坐在山頭上的一棵大柞樹底下,雙眼呆呆癡癡地注視著山下近在咫尺的軍營和遠方縣城黎明前的景色,失神的目光在山嵐薄霧漸漸湧起的萬家燈火中一點點向前移動、尋覓著、分辨著……
他仿佛感覺到自己此時此刻不是在異地他鄉,而是就在自己的老家一樣,他看到了自己的“家”的位置。
哪個亮著微明的燈光處就是七旬英雄老父親和自己幼小女兒生活的地方……
讓張二林痛不欲生的是“家”的概念對於他一瞬間似乎又已經十分模糊和遙遠,卻又是那樣刻骨銘心!
此時此刻,張二林在經受著人間最慘痛的打擊,欲哭無淚。他從沒有想過,自己還會有這樣的柔情心腸,在他殺人的時候,是從不眨眼的,在家時,也無數次痛打過老婆孩子,罵過老人,甚至覺得這個家就是自己的累贅。可是現在,是什麼讓他將所有的“愛”和悔默默地傾注在“家”的那個方向,傾聽著地下老母親和老父親身上傳導來的那種心靈的感應呢?
母親和三個幼年女兒成了他生命最後時刻的閃光點。
如果放開張二林十惡不赦的獸行不論,公正地說,他也有著人性正常的一麵(盡管這“人性”需要打引號,而且幾近徹底泯滅,但就是這尚未泯滅的想母親和女兒的最後一點“情感”才有可能使我們的故事和敘述稍顯人性與公平)。
這時,記憶中的閃光點迸發出耀眼的光,照亮了墜入無底深淵的張二林大腦,他仿佛聽見三個女兒在喚他,慢慢蘇醒過來,睜開了昏糊糊的雙眼。
“爸爸——”
果然是女兒淚流滿麵地跪在麵前,小臉上全是淚水,緊緊地抱著他的脖子——
張二林一伸手,蹤影全無!
張二林的淚水像斷線的珠子,滾滾而下……
還記得,第一個大女兒剛剛三四歲時,正是他人生最為得意的黃金時期。有一次,在跟朋友們喝酒卡拉OK之後,他喝完了大酒晃晃悠悠回到家,平常,老婆和女兒最怕他喝酒,一喝了酒,老婆就像被嚇破了膽的小兔子一樣,心驚肉跳地傾聽著他不知什麼時候就會由遠而近的沉重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