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一枝花敗走明孝陵 燕入雲臨事再反水(2 / 2)

紀昀竭盡全力調侃,幹隆自然明了他的用意。他猶豫了一下,似乎想順水推舟,但高貴的血統和帝王的尊嚴立即佔了上風,因咬著牙哼了一聲,冷冷說道:「這種事開什麼玩笑?易瑛——卞和玉;易者變(卞)也,瑛者美玉也。我是識貨人,辨得這塊璞!」一句話又打啞了紀昀,剛剛活泛了一點的氣氛立時又被綳得一髑即發。

易瑛沉默,她的麵色愈來愈蒼白,兀立在堤邊,任憑楊柳枝條輕輕拂盪,連她自己心思也是一片混茫,空白得萬籟俱寂。

「我們曾有一麵之交的,易瑛。」幹隆放緩了口氣,「不是毗盧院,是在山東平噲,看過你施法舍葯,看過你殺人。離開平噲時,在城門外,我們也像今天這樣近對麵相視。不過……」他似乎陷入了回憶,在想一件極美好的往事,遂嘆息一聲,聲音柔和得像娓娓談心,「……當時你是女裝,是傍晚。我們也沒有說話……」

易瑛一下子想起來了,殺洪三白虎會眾,究竟刀下之鬼叫什麼名字,已忘得幹幹淨淨,但變服出城,在城門口遇到一個青年,二人佇立相視,這件事幾年來時隱時現縈繞心頭。連她自己也說不明白,為什麼當時互相凝眸那許長時辰又互不言語……此刻一經印證,才知道廟中邂逅,何以會覺得「似曾相識」。但她仍想不明白,這位天潢貴胄為什麼此時此刻把話挑得這樣明白。沉吟良久,易瑛終於開口說話,她的聲音已沒了略帶男性的那種濁重沙啞,輕柔得像一泓寒溪流水:「……不錯,是有這檔子事。看來你什麼都知道,都預備好了,要勤手拿我了。」她向前輕跨一步,「是刀山還是油鼎?悉聽尊便!」

「拿你隻是舉手之勞。」幹隆見端木良庸趁步兒走近,擺了擺手說道,「你身犯滅族之罪,給你什麼刑罰都是該當的。不過那是刑部的事,我們見了幾麵,也算有緣,現在仍舊是私交說話。我心中有疑,你一個女流之輩,又有道行能耐,鄉間不少巫醫樂師,朝廷並不禁止。做什麼不好,幾次三番嘯聚山林公然造反?造反圖謀什麼?你要當女皇帝麼?」

易瑛冷冷看著幹隆,沒有回答。

「你不肯回我的話麼?」

「沒法回,回你也不懂!就如我方才說的,你是河那邊的人,這邊的事你永遠弄不明白!」

「少安勿躁嘛!」幹隆嘴角吊著一餘冷笑,「五經六藝二十四史我都讀懂了。你沒有說,就知我弄不明白?」

易瑛冷笑一聲,說道:「一個人要活命,每天得幾文製錢?大雪封門瓦灶冰冷,燒幾斤柴能勉強度寒?債主上門,驢打滾算利是什麼臉色,聽算盤珠兒的人是什麼滋味?惡霸賴債,窮寡婦放出去的錢收不回來,又是怎樣的心境?」她突然變得亢竄,幾乎不能自製,渾身抖著,幾乎站不穩身子,月光映著她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直盯盯望著幹隆,似乎在苦笑,又似乎在刻毒地譏諷:「一個弱女子,父母雙亡遁入空門,還是免不了風摧雨殘。她幹幹淨淨一個人,並沒有悖了聖人的教化,為什麼就容不下她?——這些事,你懂得多少?!依著佛法鋨殺,依著官法打殺,撕了龍袍也是殺,打死太子也是殺——女皇?」她突然失態地對著新月格格笑起來,「不錯……我是想當一個女皇。可我先得活著,先得是個人。父母生我,總不是為了叫我活不下去吧!」

「你……不要這樣……」幹隆聽著她的話,那聲調裏的淒楚、憤恨、憂傷無奈,像一個走投無路的孤魂在荒墳裏絕望地呼籲哭泣,自打娘胎落地,無論繁華叢綺羅帷裏還是到畿民群中賑荒救濟,他還從來沒有聽到過如此悲愴的絕叫使人如此心寒透骨,禁不住下意識地用手樵了一下她的雙肩,顫聲說道:「我……我……可以特赦你!……」

紀昀嘆息一聲。他沒有幹隆那樣慟心透髓的悲憫,但也沒有想到易瑛的身世如此淒慘。聽幹隆輕輕一句話,朝廷費偌大軍力圍剿數年,耗百萬庫金,亡數百軍士,劉統勛父子殫精竭慮好容易網到的「逆匪」,俱都化作雲煙,他又於心不甘。因道:「她犯的罪太大了……這要聖旨才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