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恆聽劉墉一番連珠炮價質詢追問,已是驚得心中乳成一團,額前冒出密密一層油汗:這些「提醒」沒有點出一件實事,沒有一件是沖他的「荒淫」來的,而且留著偌大的餘地,無論如何也僅僅是提醒而已,就是招供,也很難說從哪件哪筆賬目上說,劉統勛調理出這個混賬兒子真是難纏!……好半日,高恆才從驚怔中定住了心,他明白,隻要開口說一件事,就由不得一窩兒全兜出來,千裏長堤潰於蟻穴,再也不可收拾……沉吟間「老子不開口,神仙難下手」這句話從心中閃過,錢度是師爺出身,刑名錢糧兩通,不知審理過多少案子,他的話不會錯!……高恆拿定了主意,心裏立時穩當,卻不說話,低著頭隻是嘆息。
劉墉和尹繼善不約而同對視了一眼,二人都是刑審問案的行家,看這光景,便知道遇上了那種最難料理的對手,兩個人會意一點頭,都把目光仍盯向高恆,在難堪的岑寂中,高恆真比熬刑還要難受,硬著頭皮頂了半頓飯時辰,高恆抽抽搭搭哭了,咳嗽抽搐拭淚擤鼻涕,說道:「……我確是不成人……給皇上給祖宗丟人現眼。走一虛到一地都是……花天酒地……嫖堂子看戲遊山逛景……這些都是有的。這些開銷,有的是當地鹽務上用掃庫餘銀逢迎,有的是……地方官希圖奉迎花錢請我的……主子說我『荒淫貪婪』,真是洞鑒萬裏,明……明察秋毫……高恆再沒的辯,革職的虛分太輕了……求二位大人轉奏皇上,說高恆知罪,求主子將高恆明正典刑以肅綱紀而整官緘……」尹繼善和劉墉聽他開口,卻不料是這樣一通不著疼瘞的表白,都不禁大怒,卻不便發作,端著茶水,咬牙沉思聽他巧言諱飾,想從其中找到縫隙。
然而高恆卻不再說下去了,拭了淚,緩緩坐端了身子,端杯,吹葉兒,吃茶。
「我問的話大人還沒有回答。」劉墉說道。
「什麼話?」高恆變得絕無脾氣,用掩飾不住的輕蔑注目著劉墉,說道:「你問的那些我全都聽不懂。除了鹽務,我不和商人來往生意。」他頓了一下,又道:「至於燒賬,當時我上奏了朝廷,裏邊說,『昔日賬目混乳無從整理,難以精心清理,焚舊更新,重加振作為是。』——你去折本虛檔案櫃裏一查就明白。皇上還在上麵加了『所奏極是,足見高恆精白之心』的硃批。」
尹繼善和劉墉同時站起身來端茶一飲。高恆錯愕間,也忙起身,卻不知說什麼好。尹繼善道:「聽你這些話,真是白耗時辰白費心。你聰明得太過頭了,把別人都當了笨伯。那份摺子,除了證明你還有一條欺君之罪,什麼也不證明。」劉墉也道:「卑職沒有多的話。隻告訴大人兩件事。第一,已經有旨發往漢賜,就地鎖拿錢度。第二,還有十七八虛鹽道,賬目尚存,鹽道已有四人投刑部自首——大人好自為之。」
說罷,二人舉手一揖便辭出來。踅出月洞門,沿製府大堂後牆直西穿過,便徑直可達西花廳的北書房。沿著卵石甬道向西踽踽走著,兩個人一時都沒說話,隻在經過幹隆居住的琴詒堂時略站了站,向二門鞠躬致敬了才趨過去。良久,尹繼善才透了一口粗氣,說道:「八國舅看來是咬定牙根了。」劉墉道:「這是可想而知的。僅官賣私鹽這一項,少說也有二百多萬兩,這是開國以來少有的貪賄大案。皇上整頓吏治,不拿這樣的人作伐開刀?」
「二百萬!」尹繼善頓了一下,徐徐踱著步子,思量著道:「你是說,除了填補歷年虧空,落入他手的凈銀吧?還有銅,雲南的、銅陵的,四十萬斤吧,翻鑄銅器,為數也在不少,且不說私挖人蔘,僅此兩項,按大清律,夠高恆死一百次!」劉墉一笑,說道:「恐怕隻能死一次。我就怕主上捨不得從他身上開殺戒。」尹繼善默謀了一下,問道:「何以見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