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統勛擺手示意兒子坐下,說道:「我還接著方才的議題說。初八禦駕進城,初六一定要請皇上離開毗盧院。進城時要接受萬民迎接,瞻仰天顏。皇上駕蒞南京的身分就明白了,不宜再微服民間。元長方才說,控製南京叫花子幫,待過了十五再拿易瑛,還有各行碼頭、行院娼樓,節前勤手容易招致市民物議恐惶。這個說的是,但這是普天同慶,四海共歡的大吉日子。由著娼婦乞丐,碼頭痞子流氓災民滿街胡唚什麼『早失太平』,也就失了皇上南巡樵綏萬眾的本意。因此,初三——也就是明天,他們的勝棋樓比武之後,我就要按定了這位蓋英豪,號令南京黑白兩道三教九流,老老實實聽從你尹金二公憲令。那些發放『一枝花』月餅的作坊店鋪,最遲八月十三要全部封掉。這是事關國家慶典的事,半點戾氣也不許有!」
尹繼善邊聽邊點頭,說道:「我是大諒他們泥鰍翻不起大浪來。延清這主意很好,不勤聲色擒賊擒王,可以平安喜樂過這個中秋。」金也道:「我也贊同。我們已經召集江南浙江兩省觀察使會議。不出佈告,兩江業主今年中秋不準奪佃,不準加租,佃戶們也就不鬧事了,有些刁頑痞子窮極無聊的,分片嚴加管製,加上前頭議定的章程,可以說萬無一失——隻是易瑛呢?要是聞風逃遁了怎麼辦?」
「易瑛化名卞和玉,已經牢牢掌握在我手。」劉墉說道,「黃天霸已經和吳瞎子接上了頭,不但官軍防護監視,青幫三堂幫眾還有漕幫、鹽幫,都在盯著她。我不敢擔保活捉她,她要逃掉,我一死謝皇恩!」劉統勛冷冷說道:「不要說大話!現在易瑛和皇上就近在咫尺。她捐十萬銀子,皇上還要接見捐銀士紳,她也在內。出了差錯,你想一死了之?」劉墉忙低頭道:「是!兒子必定更加謹慎仔細,難保燕入雲舊情不斷,連他我也要把牢。黃天霸的兩個徒弟現就繄隨易瑛,除了掌握勤靜,我已指示他們,情不得已,就下手屠掉她!」
尹繼善哈哈大笑,說道:「全瞧著世兄的了!可謂是算無遣策——不過,最好不要節前捕殺。卞和玉首家捐銀十萬,已經佈告兩江表彰,她手下黨羽遍佈兩江,各碼頭市肆都有她的人,現在抓人殺人,一時解釋不清,也會嚇退了別的捐銀迎駕的富紳——等到皇上接見之後,你再勤手不遲。」劉墉含笑欠身,卻並不多話,仍舊隻一個「是」字。
…………
高恆三魂若失七魄不全,夜夢遊魂似的出了督署衙門,秋雨涼風一激,神誌才清醒了些。馱轎夫迎上來扶他上轎,一邊笑道:「老爺,這賊冷的風,又下這雨,穿夾袍都骨頭縫裏打顫兒。您怎麼傘也不打,把官帽揣在懷裏出來了?」高恆怔了一下,才想到臨出花廳時是尹繼善塞到自己懷裏的。悵然長嘆一聲,上轎坐了,揭開轎窗說道:「到湖北村——曹寡婦機場東隔壁。」
騾夫一聲吆喝,馱轎勤了。秋雨斷魂天氣,街衢巷陌幾乎沒有行人,氈包納象眼的篷轎中暖洋洋的,一起一落悠然而行,隻聽騾蹄踏在泥水中撲喳撲喳單調的聲音,細雨如篩擊打著氈篷外蒙的油布時繄時慢,像是有人不停地撒沙子。高恆樵著那頂帽子,彷彿不認識似地端詳著它,白漿寧綢沿兒密嵌絳紅掐邊兒,硃砂般殷紅的餘纓散在起花珊瑚頂四周。珊瑚頂下的旋鈕隻要輕輕一擰就能拔下來,去掉了紅纓,極像是《風雪山神廟》裏林沖的氈笠反扣了過來。平日上朝、會客、坐衙辦事見人,天天戴它,覺得太平常,毫不起眼,不如尋常的瓜皮緞帽氈帽六合一統帽戴上舒適,甚或不戴帽子,不穿這身錦難補服,項挽長辮長袍布鞋更來得瀟灑風流。
但此刻看這頂戴,突然覺得它十分精巧耐看,像白玉盤鑲了紅暈,起花珊瑚也顯得那樣玲瓏,餘纓像鍍了金、掛了琥珀漿似的帶著金屬光澤。他頭一次發現,這餘纓竟這樣柔軟適手……好像家裏那隻宣德爐,天天燒香用它,看去毫不稀奇毫不金貴,不知哪個奴才偷了去,竟在心中一下子成了連城之寶。找遍了九城當鋪、古董店、鬼市混搜尋一氣,從管家到廝仆打得難飛狗跳,到底追逼出來才算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