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尹繼善這一句,劉統勛劉墉卻步退到東壁,一提袍角便跪了下去。金一時回不過神,大睜雙眼看著這位突然變了臉的軍機大臣兼總督,良久,低下了頭也退下去長跪在地。臉色變得煞白。高恆心裏轟然一聲,「東窗事發」四個字電光石火一樣從腦海中劃過,渾身的血好像突然被冰水激了一下,變得冷徹骨髓,木得不知疼瘞,死人一樣的臉香灰一樣灰白。好半日,才像吊線木偶一樣,機械地麵朝尹繼善跪下,摘了大帽子,竟忘了往地上放。一時,屋裏變得一片死寂,隻聽得花廳外急急如麻的雨聲。
「奴才高恆,」許久,高恆才有了知覺,發瘧子般抖著手放下帽子,顫聲說道:「恭聆聖諭!」
尹繼善麵無表情,展開紀昀手擬的那封詔書,幹巴巴地讀了。當聽到「貪婪荒淫」四個字時,高恆渾身激淩一顫,卻是變得清醒了一點,伏著頭一勤不勤,似乎在品味這話分量,又似乎在思量如何對策。劉墉是頭一遭親眼見聖旨虛置大臣,想到高恆平素灑腕倜儻風流可喜不拘不羈的形容兒,一下子變成霜打過的草似的蔫萎不堪,心裏一寒,低頭慨嘆。
「奴才有罪,遵旨聽從朝廷發落——謝恩!」高恆深深伏下去叩頭回道。
「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既然皇上就在南京,求大人轉奏,奴才想麵聖請罪……」
尹繼善眼瞼微垂,木著臉,用略帶嘶啞的聲音說道:「我可以代為轉奏。不過,皇上目下是微服在南京,行無定止,劉統勛和我不奉旨也是不能隨時晉見的。待等中秋節之後,主子才能接見辦事。你可以回驛待命——這是密旨,我暫不公佈,驛站仍以原職待遇供給你。」
「那高恆足感大人厚德了……」
宣完旨,尹繼善又恢復了常態,臉上帶著誠摯的微笑,雙手挽起高恆,命人「把高大人頂戴撿起,放在桌上——」又笑道:「虧你在宦海裏混了這麼多年——還出兵放馬剿過匪!別這樣兒喪魂落魄的,好膿包勢麼!來來來,還坐下說話……」按著高恆坐了椅上。高恆兀自木頭人一樣,恍恍惚惚心中半昏半明呆坐著,口中隻是道:「我要見……主子……要見主子……」劉統勛幾人也都起身安慰。金心裏深悔自己口不關風,口中隻索溫聲相勸:「君恩難負,君親尚在。皇上如天仁澤,亙古無人能及。你頭一條要感念恩德,不可有怨尤之心。依我的見識,你還是遵旨回北京——」他突然覺得又說錯了話,什麼「君親尚在」——給他出主意回北京到後宮撞木鍾?金騰地紅了臉,不敢再說下去,訕訕地站著,心裏直想摑自己一耳光。
「我們沒有奉旨問你的話。」劉統勛也覺金離譜兒,卻沒疑到別的上頭。高恆這副狼狽相他見得多了,既不稀奇也不惋惜。但他也是軍機大臣,少不得也要說話,因道:「金說的是。感恩戴德是頭一條,現在沒有讞勘,你要好生閉門思過。『貪婪荒淫』四字考語,半點也沒有冤你!我勸你一句話,鑽刺打探撞木鍾走門路,這些事不但不能作,連想都不必想。誠恐誠惶把自己的罪想清楚,寫成折片,我們可以附奏上去。公義私誼人之常情,有我說話虛自然秉著情理說話。皇上必定還有恩旨的。」
大家你言我語勸說,高恆心裏滾熱焦燙乳麻一團,糊裏糊塗不知所雲。尹繼善還要留飯,高恆哪裏還有這份心情?連他自己都不知咕噥了幾句什麼,傘也不要,冒著瀟瀟秋雨踉蹌辭出總督衙門。
花廳裏的四個人尚自為高恆嗟訝。因聖旨裏隻有「貪婪荒淫」,高恆的「荒淫」是不消說得的,「貪婪」卻一時摸不到頭緒。事發是「地方官紳輿情」,連舉發人是誰也語焉不詳,想揣測更是如墮五裏霧,隻好相對默然而坐。劉墉官卑位微,原隻打算帶耳朵來聽父親安排,沉吟良久,說道:「兩位大人,父親,我要派人盯著高大人——他交遊太雜太廣,失意人快口[1]
,容易捅出麻煩。」說罷,也不待父親發話,便匆匆出去,到隔壁耳房裏向人交待幾句,又返回身來,安生坐下。
「延清公,這真是你家千裏駒啊!」尹繼善笑對劉統勛道:「這不是尋常能吏,隻善於判別推敲。這是學問閱歷、勘透人情的話,比我們慮事周備!」金也道:「不錯,我看比延清公還要幹練些!」劉統勛對兒子也甚滿意,卻道:「這都是些小意兒小聰明,何足擔待二位大人的獎贊!——畜牲,聽著,還有一句『得意不快心』呢!賢大夫叔伯輩越是愛重,你越要如履薄冰,知不足而後有進,聽著了?」劉墉忙起身垂手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