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躺在床上,他翻來覆去睡不著。被過度摩擦過的恥處還在火辣辣的疼著,從來時到現在,自己所經過的每個瞬間都被他翻來覆去地一一回味過。
他不是這個時代的人,身處在權勢最上層的爭鬥漩渦裏,他唯一可做的,隻有離開,安全地,遠遠地離開。皇甫洛是個意外,他就像一把看不見的鎖,牽製著他的肉體,現在又想來牽製他的靈魂。
「說不定會死在床上。」他喃喃地自語,「被他榨得精盡人亡。」隻是,皇甫洛對他的興趣會持續到那一天嗎?若有一天他膩了,會怎麼處置他?
將他秘密地殺掉,還是扔給自己的家僕下屬當個公用的玩物?徹骨的寒意湧了上來,燕林惜被自己這個在小說裏常見到的橋段給嚇到了。
他瑟瑟地縮起身子,腦子裏是所能想到的百種千種折磨人的方法,每種方法都被他假想著用到了自己的身上,然後控製不住地嚇哭了出來。
到了夜裏,他鬼鬼祟祟地打開梳粧檯前的箱籠,把一箱衣服都扛到自己床上,借著昏暗的燭光,用發簪小心地挑斷衣服上的絲線,將衣服上的珍珠寶石一塊塊拆卸下來。拆著拆著,眼淚又掉下來,他狠狠擦了擦臉,媽的,老子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怎麼能跟個女人似的哭個不停?隻是人彎了,又不是變娘了!
好不容易拆了一堆珠寶下來,他撕了隻袖子,將這些珍珠寶玉攤裹好,細細折了幾道,試著圍在腰間。外麵穿件寬鬆的袍子,想必是不易發現的。燕林惜呼了一口氣出來,提著的心稍稍放下一些。
他將一堆七零八落的衣服卷起塞回箱子,將最上麵的一件理了理,粗看看應該沒什麼破綻,才將箱蓋合上。他又在妝台前翻找了片刻,居然找到一隻首飾盒子,裏麵珠翠金鈿,寶光流動,每一件看起來都相當值錢。
燕林惜待要伸手,卻又有些猶豫。這些應該是皇甫洛母親的遺物,或許他想念母親的時候會拿出來懷念,自己若也卷帶走了,是不是太沒人性了?
燕林惜看著一盒子寶貝天人交戰了許久,又想這些東西雖然貴重,但總歸不如那些零散的珠子寶石,一來不方便帶在身邊,二來也不易變賣出手。
他撿了撿,在裏麵挑了一枚小小的玉牌,那玉牌一麵刻著「福壽恒昌」,一麵刻著「洛」字,應該是皇甫洛兒時所戴之物。那玉晶瑩剔透,通體潔白,隻中間有兩條金線一般的紋路,細細瞧時,竟會覺得那金線像活物一樣會微微遊動。這玉牌也不知皇甫洛戴了多久,摸在手上油光潤滑,透骨生暖。燕林惜握在掌中,卻怎麼也放不下了。
他隻拿這一件,保證不會變賣,隻當作這幾日被他壓的補償……皇甫洛,應該不會那麼小氣的吧。燕林惜咽了口唾沫,將係著玉牌的金鏈係在了脖子上。
這時天已濛濛發亮,他忙活了一夜,也有些累了,於是裹著厚厚的腰帶,戴著順來的玉牌,爬回床上去睡了。
反正皇甫洛不在府中,小福子和小閔子見他睡得香也就不來打擾,這一覺足足睡到午後才醒。燕林惜揉著肚子喊餓,沒一會就將滿桌的飯菜吃了個精光,嚇得兩個小內侍忙著叫人送消食湯來,又攛掇著他在院子裏活動,以免積食傷了脾胃。
到了掌燈時分,皇甫洛果然親帶了車馬來接他,此時京城裏早已掛滿了紅色燈籠,滿城百姓都換了新衣湧上了街頭。燕林惜在車中再三確認了夾帶之物的安全,聽著耳邊的喧鬧和護駕騎士的喝止聲,心跳加劇,掌心也出了汗。
既墨所定的計畫,在他看來細緻周全,應該是萬無一失的,隻是這心頭濃濃的不安究竟是從何而來?車馬停下,皇甫洛自車外伸出手來:「恭迎太上皇!」
「恭迎太上皇!」身邊護駕的衛隊和隨侍們山呼萬歲,甲胄聲響,呼啦啦跪倒一片。被擋在周邊的百姓聽到這一聲雷鳴般的呼喊,也全都跪了下來,有膽大的悄悄抬頭,隻能遠遠地看見一個纖細但並不柔弱的身影。
皇甫洛扶著燕林惜的手,引著他一步一步登上高高的朱雀門城樓。新皇燕子昶早已帶著皇後貴妃等候多時,見到燕林惜,燕子昶微微一笑,躬身行禮:「兒臣見過父皇,願父皇福壽安康。」
燕林惜表情僵硬,這個便宜兒子的禮他可受不起,人家滿地跑的時候他還在娘胎裏睡著呢。看著皇帝身後站著的三品以上朝中大員都跪著給自己行禮,他也不知從哪兒來的精神,扯開嘴角微微一笑,揮揮衣袖說:「眾卿平身。」
那聲音清澈悅耳,完全沒有以前的那種冷硬毒辣。這是他們自燕林惜重病昏迷之後,頭一次聽到他開口說話,就算上回退位大典上,他自始至終也沒開過口。聲音還是那個聲音,可是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同。
他們站起身,抬起頭,終於近距離地看到了那個曾經讓他們心驚膽顫,畏懼甚至痛恨的少年帝王。
他身著厚重繁複的禮服,長長的頭髮束在紫金冠內,明眸皓齒,朱顏紅唇。他在燈火的映照下向他們微微頷首,臉上帶著親切溫和的笑容,泛紅的燈光在他白皙得近乎透明的皮膚上染上一抹紅暈。
從未見過他如此的寬和表情,更沒見過他如此溫柔的笑容。燕林惜的美在這一刻吸引了幾乎所有人的視線。那是一種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的,無人能夠超越的氣質。
燕子昶看著他,麵上閃過一絲訝異,他看向站在燕林惜身邊的皇甫洛,那個一身黑金色王袍,從來疏淡冷漠的男人,此時正凝望著微笑著的燕林惜,目光中夾雜著他以前從未見過的情緒。
燕子昶心裏動了動,那一瞬間,他似乎明白了什麼。
燕林惜向大臣們揮了揮手,正打算說兩句場麵話,就被皇甫洛一把拽了回去。他低聲說:「別多話!」
燕林惜撇了撇嘴,有些不大樂意地扭過頭,也很小聲地說:「我隻是跟他們打招呼!」
皇甫洛哼了一聲:「注意你現在的身份。」
「知道,我不是皇帝了嘛!」燕林惜也哼了一聲,不以為然。
「我是說,太上皇也是上位者,」皇甫洛看著他,突然壓低了聲音,「別以為插了身漂亮羽毛就能夠由草雞變鳳凰。小傢夥,別讓他們看出你有破綻,若是被人發覺你不是他,就算是我,也救不了你!」
燕林惜驀地睜大了眼,他驚恐地看向皇甫洛——知道了?他怎麼可能知道?
正在他嚇得臉色蒼白,手腳冰冷的時候,就見皇甫洛臉上漸漸浮起一絲壞笑,甚至還沖他眨了眨眼睛。
「逗你玩的。」他輕描淡寫扔了一句,卻還是握住了他的手。冰涼的指尖傳來他火熱的溫度,燕林惜怔愣半晌才回過神來:「你,你是誆我的?」
皇甫洛拉著他,站在高高的城樓上,和燕子昶一起接受城下萬民的朝拜和歡呼。在震天的呼聲中,他握緊了燕林惜的手,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語:「我知道你不是他,隻是不知道你從何而來,因何而來。雖然你占了他的身體,但你是你,你不會是他。」
明明喧囂的人聲震耳欲聾,可燕林惜偏偏就能聽到皇甫洛的聲音,從他口中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化為利箭,每個字都準確地紮在了他的心上。
「不管你是誰,也不管你從何而來。」皇甫洛抓住燕林惜想要抽回的手,一字一句地說,「我會保護你,愛護你,不讓你離開我的身邊。」
「咻……」一聲利響,一簇煙火竄上夜空,在黑色的天幕中爆裂開,星星點點,將天幕點亮。
燕林惜仰起頭,看著那一支支在天空中綻放的火花,於夜幕中劃出璀燦奪目的光芒,而後如星屑點點,消失無蹤。那一簇簇銀花火樹,光華雖隻瞬間,卻交替著映紅每個仰望著它們的臉。過了良久,他才說:「真美!」
皇甫洛轉過頭,明暗交替間,他看見那雙如星辰般純淨明澈的眼睛裏水光映著火光,那是比煙花還要明亮美麗的光芒。
他笑了笑,應聲說:「嗯,真美!」
燕林惜一直看著天幕,城樓下如蟻的人群被他拋諸腦後,那些歡騰的笑聲也被他摒在耳外。他默默地回握住皇甫洛的手,用微微嘶啞的聲音問道:「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天,我離開了,你會不會有一點難過?」
皇甫洛答:「不會的,你走不了。」
燕林惜嗯了一聲,過了一會又說:「所以我隻是設想一下,假設有那麼一天,我突然從你的身邊消失了呢?」
皇甫洛沒有說話。
燕林惜接著說:「我替你說吧,我想你應該會有點難過。不,我其實是希望你會很難過。但這難過會持續多久?三個月,半年,一年還是五年?五年有點長了,你隻要能想我三年我就覺得很賺了。我知道自己長得挺漂亮的,想找跟我相像的男孩子應該不容易,不過如果是美女就難說了。就算沒有像個十成十的,總也能找到鼻子像的,嘴巴像的,眼睛像的……湊一湊,也就差不多了。」
他鼻子一酸,哽咽了起來,「你那麼待我,我應該恨你的,可是為什麼,我會恨不起來?皇甫洛,自從我來到這裏,就覺得自己不再像是自己。對啊,老子是個純爺們,怎麼能夠動不動就像個女人一樣哭哭啼啼的?太他媽噁心了。」
皇甫洛看著他,目光變得深沉。
燕林惜卻渾若未覺一般,一直仰著頭,那細白的脖子在黑夜裏格外耀目,他一直這麼仰著,仿佛隨時會折斷一樣。皇甫洛的心顫了顫,忍不住伸手,將他的頭壓下來:「別看了,沒什麼好看的!」
燕林惜將視線轉向了他,眼角微紅。他嘴唇動了動,苦笑了一聲說:「你說我不是他,還真是說對了。我的確不是他,我隻是一個占了他身體的遊魂。說出來估計也沒人會信。皇甫洛,你不會怨我吧。」
皇甫洛搖頭:「怨什麼怨?」
燕林惜吸了口氣:「你不是一直都很喜歡他嗎?」
皇甫洛眉頭一皺說:「胡說什麼,那傢夥性情別扭,從小就惹人厭。」
這回答有些出人意料,燕林惜咦了聲又問:「那你怎麼還能……那個啥?」
「惹人厭歸惹人厭,皮相還是不錯的。」皇甫洛托著下巴,真就認真思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