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和昶撫掌而笑,「巾幗不讓鬚眉!」

看向崔南軒,「崔閣老昔年曾高中探花,文采斐然,可否為楊總兵賦詩一首?」

內官忙捧著紙筆走到崔南軒案前。

崔南軒思索片刻,提筆一揮而就。

他寫一句,旁邊的範維屏就念一句:

學就西川八陣圖,鴛鴦袖裏握兵符。

由來巾幗甘心受,何必將軍是丈夫!

最後一句念完,席上眾人齊聲叫好。

緊接著,王閣老、姚文達、汪玫、範維屏也各自作詩稱讚楊玉娘。

連白長樂也作了一首,他對儒學研究透徹,詩也寫得像模像樣。

朱和昶看過眾人的詩,愈加開懷,朗聲道:「一個乃治世能臣,一個是勇毅良將,一文一武,均不輸於鬚眉,此乃社稷之福啊!」

眾人笑著應和。

唯有崔南軒皺了皺眉。

一文一武,這「武」,自然就是楊玉娘了。

那」文「,指的是誰?

很快,其他人也反應過來了。

眾人交換了一個「果然如此」的眼神。

今天皇上設宴請他們,果然有目的!

見眾人沉默,朱和昶並不著急,拍拍手,命教坊司排演歌舞。

歌舞助興,眾人暫且不動聲色,一邊吃酒,一邊偷偷觀察朱和昶的表情。

年輕的帝王擎著酒杯,笑看歌舞,似乎剛才那句話隻是隨口一說的。

皇上看著溫和,實則心裏有成算,大臣們已經很難從他的表情猜出他心裏在想什麼。

眾人心思各異。

歌舞後,排演百戲雜耍。

百戲中有一種民間小調,是從南方傳過來的,專門講一些民間流傳的傳奇故事。

崔南軒忽然變色,袖子拂過案桌,打翻桌上的酒杯。

範維屏很少看到他失態,扭頭看他一眼,笑著問:「崔大人醉了?」

崔南軒嘴角緊抿,袖中的手微微發抖。

民間小調是湖廣那邊的風格,他們唱的故事他聽到開頭就能猜出曲目,他們唱的是花木蘭代父從軍的故事。

楊玉娘,花木蘭,一文一武……

崔南軒雙手抖得越來越厲害,平時的冷靜淡漠此刻蕩然無存,抬起頭,雙眼赤紅,眼光四下裏逡巡。

她一定在這兒!

……

席上眾位元大臣身居高位,都是聰明人。

他們也慢慢反應過來。

王閣老突然想起來,皇上早就知道楊玉娘是誰!

楊玉娘的父親患病,她代領父親職位的時候,楊總兵的部下不肯聽命於一個女子,雙方起了衝突,鬧到朝廷。那時傅雲建議考校楊玉娘的兵法和武藝,如果她能勝出,不妨破例一次,結果楊玉娘果然勝出,一眾老兵心服口服,此後楊玉娘才能接管軍隊。

皇上既然知道楊玉娘,為什麼剛才故意裝作不知道,要問他?

這一切,都是為了引出那一句「一文一武」吧?

朝中還有一位楊玉娘,這個人是誰?

他們可從沒聽說哪個地方官是女子擔任的啊?

眾人麵麵相覷,彼此用眼神詢問對方。

所有人都輕輕搖頭,他們真的猜不出那個人是誰。

眾人心裏浮想聯翩,一時之間,腦子裏起碼閃過七八十個名字,都是偏遠地區的地方官。

台下,開始唱花木蘭歸家的一場戲。

眾人心癢難耐,恨不能跳起來問皇上那個文臣到底是誰,卻得按捺住好奇,老老實實坐著聽戲。

好不容易等花木蘭唱完,鼓聲想起,那些民間藝人又接著唱楊家將。

鏗鏘激昂的曲目一折折唱下去,大臣們也越來越心焦。

直到下午,日頭轉到西邊,這戲才唱完。

酒菜早就冷了。

當然,席上眾人根本沒心思品嚐席間的菜肴。

看時機差不多了,朱和昶環視一圈。

大臣們都抬頭望著他。

他微微一笑,「帶她們進來。」

吉祥應喏,走出暖閣,高聲傳唱。

……

暖閣外。

傅雲英負手站在長廊的透花窗前,長身玉立,透過雕花,凝望院子裏的幾株老梅樹。

旁邊走過來一個穿甲胄、紮紅巾的女子。

女子好奇地打量她幾眼,「你就是荊襄巡撫傅雲?」

傅雲英轉身,和楊玉娘見禮。

朱和昶剛登基不久的時候,楊玉娘父親患病,她自幼習武,願為父接管父親治下的楊家軍,卻遭到反對。後來事情鬧到京師,傅雲英聽說楊玉娘文武雙全,建議為她破格一次。楊玉娘也很爭氣,在比武中勝過其他人,成功奪得代領總兵之位。

楊玉娘抱拳回禮,笑著道:「我父親患病,不能上戰場,我代領父親職位,朝中大臣都堅決反對,當時你力排眾議,為我說話,我還沒有謝過大人。」

傅雲英一笑,「楊總兵才智過人,才能讓部下心悅誠服。」

楊玉娘本來就因為上次的事對她心存好感,又見她態度溫和,不像其他文官那樣看到自己是個女人就頻頻側目,更是喜歡,笑著道:「此次我進京勤王,皇上下詔封賞,不負大人栽培。」

兩人正說笑,內官走過來催促二人進去。

楊玉娘整整衣襟。

傅雲英長長吐出一口氣,閉一閉眼睛,旋即睜開,目光平靜而堅毅,一步一步踏進暖閣中。

兩人並肩走進內殿。

……

門口響起腳步聲。

殿中所有人立刻扭頭,無數道目光彙集到進來的那兩個人身上。

暖閣裏安靜下來。

樂聲停下來了,說笑聲停下來了,連呼吸都屏住了。

空氣凝結,死一般的寂靜,連一根針掉落在地麵的聲音都能聽得見。

壓抑的沉寂中,傅雲英和楊玉娘並肩跨進門檻。

驚呼聲四起。

眾人瞠目結舌,瞪大眼睛。

滿臉雷劈了一樣的表情。

杯盤碗碟落地聲次第響起。

姚文達甚至激動得站了起來,手指傅雲英,臉上皺紋擠成一團,眼裏能噴出火來!

內官忙上前,將怒髮衝冠的姚文達按回坐席前。

所有人都明白了。

一文一武。

武是楊玉娘。

文,竟然是傅雲!

斷案分明的大理寺官員,招撫流民、平息民亂,獲萬民推崇敬愛的荊襄巡撫,扶持皇上即位、力推解除海禁、在衛奴兵攻城時隨皇上登上城頭觀戰,被百官稱為治世能臣的傅雲,竟然是個女子!

這不可能!

看到傅雲走進來的時候,這個念頭同時閃過所有人的心頭。

可皇上已經暗示得很明顯了,傅雲就是女子!

內閣大臣汪玫雙眼微眯。

皇上剛才要賞賜勤王功臣,命他們所有人為楊玉娘寫詩,他們自然不會拒絕,想方設法誇楊玉娘英武過人,比如崔南軒那一句「何必將軍是丈夫」。

這些誇楊玉娘的詩句是他們親筆寫的,代表他們認可楊玉娘以女子之身領兵打仗。

他們沒法抵賴,文人看重名聲,何況他們還是位高權重的大臣。

既然他們認可楊玉娘,不就說明他們也認可傅雲以女子之身為官嗎?

皇上讓他們寫詩,目的在這兒!

汪玫和王閣老交換了一個眼色。

皇上這是明擺著要保傅雲。

他們不同意。

女子就應該本本分分,老實待在內宅中相夫教子,怎麼能入朝為官呢?

可皇上的態度擺在這兒,他們如果頭一個反對,肯定會觸怒皇上,官位不保。

沒人出聲。

有的是太過震驚了還沒反應過來,有的是心思太多,不想貿然開口。

在眾人無聲的注目中,傅雲英和楊玉娘走到禦桌前,行禮。

朱和昶舉起酒杯,笑著道:「楊總兵和傅巡撫雖是女子,也能領兵退敵、經略一方,足愧鬚眉!朕敬你們一杯!」

席上眾人咬牙切齒,雙唇發抖——皇上親口說出來了!

內官拿了兩隻酒杯送到傅雲英和楊玉娘手上。

楊玉娘神情呆滯,看一眼身旁的傅雲英,「你也是女的?」

傅雲英回以一笑。

「荒唐!荒唐!」

靜默中,姚文達終於掙開幾名內官,跳出席位,跪倒在朱和昶麵前。

「荒唐啊!」

朱和昶臉色微沉。

其他幾位大臣都鬆了口氣,還好姚老不怕死,跳出來堅決反對。

「女子豈能為官?!」

姚文達一句一句喃喃道。

朱和昶不語。

傅雲英也沒說話,站在階前,垂眸靜立。

台下的大臣都不敢看她,跟著姚文達一起跪下。

這其中,唯有崔南軒始終一言不發,臉色鐵青,目光說不上是陰狠還是其他,雙手仍然微微發顫。

大臣們都跪下死諫,席間侍立的宮人們嚇得瑟瑟發抖。

暖閣外,梅花怒放,卻無人欣賞。

朱和昶站了起來,手中酒杯往地上重重地一摔。

大臣們麵不改色,跪著不動。

「好!你們很好。」

朱和昶沉著臉冷笑。

大臣們眼中流下淚來,沉默著表示自己的反對。

僵持了許久後,朱和昶歎口氣。

他看著傅雲英,一字字道:「來人,將傅雲英打入死牢!」

內官們呆住了。

大臣們也呆住了。

寂靜中,一聲清脆的酒杯落地聲。

崔南軒瞳孔急劇張開,猛地抬起頭,目光如電,看向傅雲英。

她果然是她!

金吾衛應聲走進來,帶走傅雲英。

她沒有掙紮,朝眾人微微一笑,拱手揖禮,跟隨金吾衛離開。

大臣們眼中俱是驚愕,望著她從容離去的背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