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局(四)
大火燒了一整夜。
黑暗中, 數千炮手列陣以待, 指揮官在夜色中擂響戰鼓, 炮彈齊發,似轟隆隆的悶雷滾過, 撲向四散而逃的衛奴兵。
衛奴營地內, 人仰馬翻,潰不成軍。
再驍勇的戰士,也是血肉之軀, 雖然他們悍不畏死,一次次嘶吼著往前衝鋒, 試圖衝出包圍圈,但還沒有馳到近前, 就被整個掀翻。
城南方向, 幾騎快馬飛奔而至,滾地下馬,跪在地上拱手道:「督師,吳總兵、邱總兵已經分別奪回錦州、鬆山,包圍遼楊, 遵化、薊州也收復了!」
聽了這話, 半夜匆匆趕來的徐鼎、勤王總兵們不由得驚呼出聲, 滿臉駭然。
悄無聲息地收復遵化、薊州,暗中派兵攻打衛奴兵的老巢,又設伏火燒衛奴兵大營,運籌帷幄, 掌控全域,這是何等的氣魄!
包圍衛奴的都城遼楊,衛奴兵還不得嚇掉半條命?
這下子,他們等於把十幾萬衛奴兵給包圍在關內了!
不管是聚而殲之,還是慢慢消耗,衛奴兵休想全身而退。
衛奴兵這一次入關劫掠,必須付出巨大的代價!
一眾勤王將帥瞬間燒紅了眼睛,心頭火熱,視線投向馬背上的男人。
難怪此子當年在接連喪父、喪兄後還能臨危不亂,帶領霍家軍固守城池,果然如電擊雷霆,勇猛果斷,膽大靈活,如此方能出奇製勝!
震天的喊殺聲中,麵對親兵傳回的好消息,男人麵色平靜,點了點頭,火光映出他斧鑿刀刻一般的深刻麵孔,雙眼明銳。
他一拉韁繩,驅馬向前,接過長弓,彎弓搭箭,鋒利的箭尖直指遠處的敵營,脊背肌肉繃起,三箭連珠,激射而出。
箭矢如長虹貫日,撕開深沉的夜色,尖利的嗡鳴聲劃破長空。
嗖嗖幾聲,敵營方向,一名身穿鎧甲的將官轟然倒下馬背,衛奴兵內傳出狂亂的哭喊聲。
守軍這方,看到督師幾箭射死敵方將官,將士們轟然叫好。
霍明錦撒開長弓,拔出佩刀,「驅散他們,不能讓他們收攏潰軍。」
眾人齊聲應喏,齊齊拔刀,驅馬奔入陣地中。
燒我田宅,毀我家園,掠我百姓,今晚,要這幫衛奴兵血債血償,有來無回!
……
黑夜中,站在城頭的傅雲英看不清地方營地裏發生了什麼,隻能聽到那充斥在天地間的絕望狂吼和廝殺聲。
火焰衝天,馬嘶長鳴,燃燒聲和慘嚎聲交織,好似山崩地裂。
城下守軍無不精神振奮,手持刀、槍,衝殺出去。
衛奴兵潰散成幾部,其首領幾次想要收攏殘兵,都被霍明錦率軍打亂,無奈之下,隻能退兵。
但已經晚了。
……
晨光熹微,遠處天際漸漸浮起魚肚白,晨輝籠罩大地,空氣中浮動著刺鼻的血腥氣。
朝霞似浸染了血色,絢爛無比。
紅日初升,守軍們已經驅散衛奴兵,往運河方向追逐而去。
牆頭上,留下的士兵高聲談笑,城中老百姓相攜走出家門,跪地念佛。
傅雲英走下城頭。
李昌和喬嘉緊跟在她身後,道:「二爺不會放衛奴出關,這一次定要將他們徹底剿滅在關內。」
霍明錦奉行斬草除根,既然抄了衛奴的老家,自然不會再給他們重新壯大的機會,這一次所有遼東軍和各地勤王軍同時發動進攻,絕不能放虎歸山!
傅雲英嗯了聲,「朝廷那邊,怎麼應對?」
李昌道:「這一次佈局至關重要,為了騙過衛奴,必須隱瞞消息,以免消息被他們截獲。收復遵化、薊州後,當地守軍還繼續打著他們的旗幟。幾位元總兵都認為不宜走漏消息,不單單是二爺非要讓瞞著的。」
傅雲英點點頭。
李昌朗聲大笑,接著道:「若是能把衛奴兵十幾萬精銳剿滅在關內,從此遼東無虞,這可是萬世之功,誰敢說一句不是?」
傅雲英看他一眼,「萬世之功這種話,不要當著其他人說。」
李昌撓撓腦袋,應了句是。
……
衛奴兵白天還猛如虎豹,無堅不摧,一夜過後,就被霍明錦率軍擊潰,朝中氣氛一改之前的壓抑沉重。
早朝時,殿內喜氣洋洋,一片歌功頌德之聲。
朱和昶睡了一大覺,京師保衛戰就結束了,有些不可置信,在內官們的攙扶下爬上城頭遠眺。
城下,士兵們打掃戰場,掩埋屍首,清掃道路。
腳下這座古老的城池,一轉眼就重新煥發出勃勃生機。
朱和昶手扶箭垛,歎息了幾聲,扭頭看傅雲英。
「雲哥……老爹說因為你,霍督師才會答應扶持朕……」他語氣一沉,「霍督師有沒有逼迫你答應什麼?」
傅雲英淡笑著搖搖頭。
淡金色光線灑在她臉上,笑容颯爽。
朱和昶心口一鬆。
……
傍晚,哨探送回戰報。
霍明錦帶人將潰逃的衛奴兵堵在運河邊,幾路勤王軍從不同方向截殺,衛奴兵倉皇入河,淹死無數。
得知遼楊被圍,衛奴兵軍心渙散。
僅剩的幾支突圍而出的衛奴軍沿東北方向逃竄,被埋伏在各地的遼東軍阻攔。
關內守軍互相呼應,就像群狼追趕羊群,將窮途末路的衛奴兵趕進口袋中,然後將這個口袋紮緊。
衛奴兵無路可逃。
半個月後,遼東軍在關口處發現最後一支衛奴兵的蹤跡,設下埋伏,全殲衛奴兵,一個叫黃桂的百戶親手砍下衛奴首領的腦袋。
消息傳回京城,滿朝文武喜極而泣,城中百姓額手稱慶,剛好是過年的時候,家家戶戶燃放炮竹,慶祝保衛戰的勝利。
之前倉皇逃走的富戶權貴紛紛歸家,民間很快恢復從前的欣欣向榮景象,京郊地區的百姓擦幹眼淚,回到滿目瘡痍的家鄉,倖存的人們抱頭痛哭。
……
幾日後,大軍凱旋。
全程百姓扶老攜幼,男男女女都穿上盛裝,簞食壺漿,出城迎接他們的英雄。
朱和昶率領群臣,於城門外設下隆重的儀式。
旗幟迎風招展,百官皆著華服,列隊恭候大軍。
溯風凜冽,鼓樂陣陣,百姓們翹首以盼,等著英雄們歸來。
鼓聲隆隆,半個時辰後,遠處傳來整齊的腳步踏響聲。
一騎高大神駒由遠及近,馬背上的男人一身窄袖戎裝,英武俊朗,眉宇軒昂,幽深雙眸淡淡掃一圈左右,不動聲色間,卻透出勢如沉淵的鋒芒。
被他身上氣勢所懾,守在曠野兩旁的老百姓頓時噤聲。
緊隨在男人後麵的是各路總兵,得勝還朝,五大三粗的總兵們此刻都笑眯眯的,慈祥如廟裏的大肚彌勒佛。
戰士們回來了!
歡呼聲如海浪,此起彼伏。
老百姓抑製不住激動之請,紛紛往前擠,手中鮮花、絲帕高高拋起,往戰士們身上扔去。
這一次他們剿滅衛奴精銳,他日橫掃衛奴,平定遼東,收復東北失地,指日可待!
望著雄獅一般沉默而威嚴的隊伍慢慢走近,所有人都堅信這一點。
年老如王閣老、姚文達等人,也被眼前情景所震撼,心中湧動著從未有過的壯誌豪情。
身穿冕服的朱和昶笑容滿麵,大步上前,親自為霍明錦和其他幾位總兵斟酒。
霍明錦下馬,接過酒杯,仰脖一飲而盡。
歡聲雷動。
台下,傅雲英身著官服,站在一群文官們中間。
凱旋儀式繁瑣,她已經站了一上午,渾身骨頭酸疼。
正和身前的汪玫小聲交談,忽然覺得有些異樣。
眼簾微抬,和高臺上望過來的一道視線撞了個正著。
霍明錦身披大氅,站在祭台前,朱和昶站在一邊,笑著和他說話。
他麵色平靜,似乎在認真聽朱和昶說話,眼睛卻望著她。
風聲呼嘯,旗幟獵獵飛揚。
他的目光,像深秋時節清冷的月色,仿佛從很久遠、很久遠的過去看過來,經過歲月沉澱,澎湃激揚的感情被流年洗滌,明明很厚重,卻又輕柔如紗,溫柔地將她包裹在其中。
她唇角輕揚,朝他微笑,眉眼微彎。
臺上,霍明錦神色不變,依舊是麵無表情,唯有眼底浮起幾絲淡淡的笑意。
……
此次一舉剿滅衛奴精銳,不僅成功保住京師,還收復了大片失地,從此以後,遼東軍隻需要按計劃層層推進,東北方,再無威脅!
南方,招撫流寇,重開商路,江南蘇杭一帶借著這股東風,日進鬥金,稅賦收入翻了一番。
北方,蒙古、衛奴都在這一戰中傷了根本,難成氣候。
荊襄地區,流民主動走出大山,新興市鎮拔地而起,各地流竄的流寇,已成往日雲煙。
一個多月的壓抑後,朱和昶終於揚眉吐氣,可以暢快大笑了。
按例要論功行賞。
徐鼎此次因為疏忽幾次貽誤戰機,應該以軍法處置,但他後來跟隨霍明錦圍剿衛奴兵,殺敵無數,最後功過相抵,仍舊由他駐守遼東。
朝臣們對此議論紛紛。
後來宮裏傳出消息,霍督師向朱和昶推舉徐鼎,認為徐鼎是守城之才,野戰上輸給衛奴情有可原,他在遼東和衛奴對峙多年,對衛奴最為瞭解,還是由他駐守遼東最為穩妥。
聽說是霍明錦舉薦的,沒人提反對意見了。
而霍明錦,早已加封三公三孤,文官、武官的最高虛銜都給他了,已經封無可封,朱和昶隻能賞賜金銀。
……
京師危機解除,朱和昶暗中派人將老楚王和皇長子接了回來。
老楚王將孫子送回幹清宮,拉住吉祥打聽,得知朱和昶最近心情不錯,時常大笑,悄悄鬆口氣。
朱和昶剛剛和幾位大臣議事,命內官送幾位閣老離開。
閣老們陸續離去,傅雲英走在最後。
老楚王拉著她說了幾句俏皮話,裏頭傳召歸鶴道長,他拍拍衣襟,踱進梢間。
屋裏沒有宮人侍立,隻有朱和昶一人盤腿坐在炕床上。
老楚王笑眯眯道:「寶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