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王宮侍隨著德馨公主來到皇宮深處偏僻的冷宮,果見半焦的碩大桃樹下,一人在晨曦中迎風而立,身姿挺拔,眉目清雅,神情有些淡淡的蕭索和冷漠,正是樓清羽。
他還穿著昨夜潛入皇宮的一襲黑衣,發稍微濕,眼帶倦意,顯是從蟠龍殿出來,便一直站在這裏。
德馨公主本來遠遠望著這人氣定神閑、平靜無波的神情,氣就不打一處來,可走近了,抬眼了,望了那比海還深的眸子一眼,所有躁亂的情緒都不翼而飛,隻剩下心底隱隱的抽痛和無奈的歎息。
這麼多年過去了,難道這個人的心,還是沒有留下來嗎?
樓清羽回頭看見他們行來,愣了一瞬,心裏浮起不好的預感,卻不失禮節道:「公主!」
德馨公主這個時候,反不知該和他說什麼,剛才的怒火全都消歇,隻道:「皇兄要生了,你知道嗎?」
樓清羽一驚,忙道:「請禦醫了麼?」
「皇兄不肯讓禦醫診斷。」
「為何?」
「他、他……唉!誰知道為什麼!」德馨公主氣得跺腳,道:「誰進內殿都被他轟了出來,連我也不例外!你怎麼還能這麼冷靜?就算鬥氣也不是這個時候,快快隨我回去,勸皇兄好好生產。」
樓清羽皺眉不語。
王宮侍看出他猶豫,忙道:「殿下,陛下昨夜與您爭執是一回事,現在是另一回事。禦醫說胎兒早產,可陛下就是不肯服催產藥,也不讓禦醫接生,如此下去大人孩子都有危險。」
樓清羽一聽此話,再站不住,道:「好,我去。」說著想往外跑,突然想起自己的身分,匆匆道:「我從密道過去,你們先走。」
德馨公主大喜,連忙帶著王宮侍趕回蟠龍殿。
蟠龍殿已被封鎖,樓清羽再次從密道返回,內殿裏空無一人。他看著那尊貴倨傲不可一世的人用力咬著殷紅的下唇,額上冷汗涔涔,一個人在床上輾轉呻吟,不由心下一痛,愣愣站在那裏不動。
迦羅炎夜被陣陣緊促起來的陣痛折騰得心神疲憊,躺在床上不論什麼姿勢要難受得很,腰腹部沉沉的,翻身騰挪都不方便。
他向裏側微蜷了一會兒,又被腹痛折磨地動了動,忍不住舒展了一下身體。誰知肚子裏突然一陣翻江倒海,直讓他疼得恨不得去撞牆。
「唔……」迦羅炎夜緊緊咬住自己的手背,硬生生將痛呼咽了回去。
樓清羽再忍不住,沖到他身邊用力拉下他的手,吼道:「這個時候了你還逞什麼強!」再看著他手背上血漬侵染的牙痕,又急又痛。
「你……」迦羅炎夜汗水朦朧中瞪大眼睛,沒想到他又回來了。
樓清羽臉色難看,道:「你對我有什麼不滿,可以放到以後再說,不要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
迦羅炎夜已痛得神智半昏,知道孩子是不聽話的要提前出來了,可就是不肯接受這個現實,人也脆弱了很多。
「不要早產……清羽……我不想孩子早產……」他緊緊抓住樓清羽的衣衫。
樓清羽聽他如此一說,明白了他的心思,心下一陣抽痛,放柔聲音道:「炎夜,孩子已經快九個月,不要緊。該出來就讓他出來,不會有事的。」
迦羅炎夜蜷縮在他懷裏,痛得無力。
樓清羽探入被中,摸上他堅硬起來的肚子,道:「你這樣很危險。孩子很健康,不會有事的,平平安安把他生下來,我會陪著你。」說完高聲喚道:「來人!」
外殿隻有沈秀清。因為被皇上都轟了出來,他不敢讓那兩位老禦醫幫忙皇帝接生,要他們退到了外殿。此時聽到裏麵傳來樓清羽的聲音,驚得以為自己聽錯了。
樓清羽看見是他進來,明顯鬆了口氣。他還怕其它禦醫在外麵守著,進來別被自己的「詐屍」嚇昏了。
「快去安排催產藥!該怎麼來就怎麼來,別再耽誤!」
「是。」沈秀清二話不說,立刻下去重新準備湯藥。
「你……」迦羅炎夜攥著他的手,疼得滿頭大汗。
樓清羽在他耳邊怒道:「想讓孩子憋死腹中嗎?你再任性試試,我把你綁在床頭親自給你接生!」
迦羅炎夜渾身一震,終於軟下身體。他的後穴產道已經打開到四指左右,陣痛了一夜,羊水一直未破,催產的藥物一喝,立刻反應劇烈起來。
中途樓清羽扶持他出恭了一次,但因為胎兒下滑,堵住了腸道,幾乎沒有排出什麼,連羊水都沒有。蟠龍殿的閑雜人等早被撤了下去,王宮侍趕了回來,此事不宜人多,隻還有那兩位老禦醫在外麵幫襯著。
迦羅炎夜不是第一次生產了,但因為昨夜拖得太久,胎兒似是活動累了,漸漸沒什麼反應,就是往下墜著,疼!疼!
可能因為身子勞累虧損得也狠了,迦羅炎夜現在也沒什麼精神頭折騰了,再聽了樓清羽嚇唬他說再不生孩子就憋死在肚子裏,心裏也怕了,任樓清羽要他怎樣就怎樣。
迦羅炎夜這次的肚子沒有生童兒的時候大,可也不容小覷。沉甸甸的墜在下腹,緩緩蠕動,真有讓他下一刻就會死去的感覺。
他突然想起當初生童兒時生不如死的感覺,不能抑製的恐懼了起來,本來對樓清羽的滿腹怨言和冷淡,一時都化為了虛無,隻知道抓著他的手,一刻不想讓他離開。
「唔……啊啊——」
迦羅炎夜在最後再也忍不住,大聲痛呼起來。淒厲的叫聲在內殿裏迴旋,讓人無法想像這位九五至尊竟然在忍受著這種非人的折磨,甚至疼得眼角溢出眼淚。
樓清羽看著這樣的迦羅炎夜隻有心疼!心疼!他抱著他,親吻他,安慰他。他知道隻有這種生產之痛才會讓迦羅炎夜流下眼淚,不然這個意誌像鋼鐵一樣堅硬的男人,永遠不會這麼脆弱。
掙紮到傍晚,孩子終於出來了,比生童兒的時候順利許多。迦羅炎夜渾身鬆懈下來,幾乎立刻就聽到了孩子的哭聲。腹部還痛著,但他急切地想知道孩子怎麼樣。
「是個皇雙子!恭喜陛下!是個皇雙子!」沈秀清剪斷臍帶,舉起新出生的嬰兒,興奮地向皇帝賀喜。
王宮侍接過孩子,俐落地抱到一邊洗浴,再用小小的黃色錦被包裹好,送到皇上身邊。
樓清羽激動地抱緊迦羅炎夜,高興地叫道:「是雙兒!是雙兒!炎夜,我們有了個雙兒!我們有了個雙兒!」
他想起那個逝去的第一個孩子,就是個雙兒!現在那個孩子又回來了,重新回到了他們身邊!
迦羅炎夜十分疲倦,心下卻十分喜悅。他掙紮著撐起身子,伸手輕輕碰了碰那放在床頭,還在哇哇大哭的孩子包子皺一樣的小臉,輕笑道:「真好……」
時隔四年,他終於又迎來了和樓清羽的第二個孩子。
迦羅炎夜看完孩子,幾乎立刻便疲倦地睡了過去,一時沒有想到樓清羽的事,所以任他這麼堂而皇之地住了下來。
樓清羽現在是個沒身分的「黑戶」,除了皇帝的蟠龍殿,哪裏也去不得。既然皇帝沒有趕他走,自然沒有再回冷宮,而是窩在了內殿那張不遜於龍床的舒服的軟榻上睡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迦羅炎夜醒來的第一件事是摸肚子,隨即想到孩子已經生了,肚子消了下去;第二件事就是立刻喊來人,把孩子抱來給他看看,卻見樓清羽小心翼翼地抱著孩子過來。
迦羅炎夜看見他明顯一窒,不過還是先看自己辛苦生下的寶貝要緊。
見孩子還在打盹,細胳膊細腿,全身健全。小臉好像沒有昨天剛出生時腫腫的感覺,現在看上去白嫩了許多。
他想起孩子早產,問道:「孩子沒事吧?」
樓清羽微笑道:「沒事。五斤二兩,很健康,秀清檢查過了。」
迦羅炎夜這才放心,輕輕捅了捅孩子肉肉的小臉,心滿意足地笑了。樓清羽見他心情好,出去讓王宮侍準備了早膳,端進來道:「吃點東西吧。這是人參素米粥,按照禦醫的吩咐做的。傷口還疼嗎?」
迦羅炎夜一直半側躺著,後麵的傷口還沒有完全閉合。因為暗雙生產與女子和雙兒不同,孩子隻能從後穴娩出,所以生產後調養極為不易,不能馬上就大補,頭些日子隻能吃流食。
他見樓清羽仔細地為自己試好粥的溫度,小心翼翼地端過來,黑睫半垂,不時地瞟一眼一旁的孩子,眼底眉梢間流露著淡淡的欣喜和寧靜之色,不由心中微軟,接過粥碗,慢慢用著,道:「你怎麼回來了?」
樓清羽頓了一瞬,道:「德馨公主叫我回來的。」
「……用過早膳,你就離開吧。不用去冷宮了,回你宮外住的地方。」
樓清羽默默服侍他喝粥,沒有回答。
迦羅炎夜不能多食,勉強吃了些東西,便停了下來。樓清羽將東西收拾下去,又換了補身的湯藥來,要喂他服用。
迦羅炎夜皺眉,「這宮裏沒別的人了嗎?朕剛才說的話,你聽到了麼?」
「快喝吧,藥要涼了。」樓清羽淡淡地道,沒理會他的話,舉起勺子輕輕送到他嘴邊。
迦羅炎夜有些惱怒,但樓清羽的神情不容拒絕,微一張口,藥汁已被灌了下去。好不容易喝完藥,樓清羽還仔細幫他擦拭了唇邊的殘汁。
「清羽!」迦羅炎夜皺眉。嬰兒似被驚醒,忽然哭鬧起來。
迦羅炎夜連忙緩下神色,慌慌張張地去哄。
這個孩子分外安靜,吃飽了就是睡,他輕輕哄了一會兒,便安撫了下去。
孩子這麼一鬧,迦羅炎夜也不再大聲說話,抬頭去看樓清羽,微微一愣。
樓清羽眼底雖然流轉著溫柔之意,但神色卻十分肅穆。他一直在旁靜靜的看著,此時開口道:「炎夜,我想和你談談。」
迦羅炎夜不知為什麼,忽然怯場起來,道:「改日吧,朕累了。」
樓清羽輕輕一笑,道:「改日麼?我走了之後,你會把密道封起來吧。」
「……好。你要談什麼?」
「炎夜,我們這麼多年了,你還不信任我麼?」樓清羽的聲音低低的,很平靜,平靜得聽不出語氣。
迦羅炎夜愣在那裏。
樓清羽道:「當年也是,把我軟禁在遙西王府裏,怕我壞你的大事?我是不想你作皇帝,可是你真要掙,我不會不幫你。可是你先砍斷了我的後路,是我沒想到的。」
迦羅炎夜有些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