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得流落他鄉,把些首飾、衣服一件件拿與小玉街上貨賣。一兩銀子的物件,賣不出一二錢紅銀來。糴些粗米,連糠和豆磨成粥吃。月娘見玉樓沒了兒子,一樣孤寡,也捨不得辭他,沒奈何,權且度日。二人別無所事,連小玉都吃齋念佛,隻好修些來生善果,再不消想今生的兒子了。當時玉時玉樓自二十一歲嫁了西門慶十五年,又嫁了李衙內七年,守寡三年,至今卻好四十五歲。吳月娘大玉樓一歲,也還是半老佳人。兩個寡婦子女親人俱無,他鄉在外,遇著兵火荒亂,飢慌凶年,如何過得。有詩嘆曰:世亂年荒家業空,他鄉嫠守泣途窮。
慈烏念子哀頭白,孤燕思維灑淚紅。
萬裏櫬遙難反舍,兩人命薄易飄蓬。
黃沙衰草淮河北,安得音書寄塞鴻。
話說金朝兀朮太子,和粘沒喝、擀離不兩路取江南。兀朮太子率兵五萬,由由東從黃河岸下營,直取淮安。粘沒喝同蔣竹山、龍虎大王率兵五萬,由河南從睢州一路直取揚州,過江到建康府會齊,好去取臨安。那時蔣竹山先封了揚州都督,通知鹽商苗青、王敬宇,己把姦細布在城裏,各路的兵馬虛實件件打探詳細了。知道南宋兵馬虛弱,隻把重兵把守江口,全不能照管淮揚。一路長驅,無人遮擋,過了黃河。那淮安城百姓各人爭逃怕死,連守城的兵俱走了。這月娘、玉樓聽知番兵過河,商議著往那裏逃躲。玉樓道:「這湖心寺西邊,有當初公公置買下兩頃水田,四隻水牛,四隻黃牛,知道北方大亂,不能回家,要在淮安立下產業,不料公公棄世,連衙內不在了。如今還有幾家佃戶住著十數間草房,每年討些租。我姊妹兩人又沒了男子,那裏去避兵?隻好暫向莊上藏躲。這城裏幾間宅子,丟下鎖著,隨他兵來怎樣,咱也顧不得了。」一而說著,隻見街上走的男女亂亂紛紛,府縣官出牌安撫,那個是不怕死的?小玉道:「趁如今不出城,到了臨時就出不去。今晚就動身罷!」打裹些隨身衣服被褥,小廝挑了。金珠首飾藏在身邊,一切家器隻得拋下。月娘、小玉原是空身的,趕亂裏出城,雇個小船搖到莊上去。這佃戶隻得挪出三間空房來安頓下他四口兒。次日又使人進城,取些家器鍋碗米糧來做飯,不題。
這村西頭有一個小小尼俺,住著個八十歲的尼姑,原是玉樓舍了二畝地蓋的白衣觀音,要求子的,又舍了五分菜園與他種菜。玉樓、月娘過庵去燒香,又到安郎墳頭痛哭一場,宿在莊上,不在話下。
不消數日,金兵到黃河紮營,淮安人民已逃去大半,多少有些兵丁,和府縣官,同一個參將,如何守得?隻得投降。
金兵進城還殺擄了三日,方才住手。那些放搶的夜不收們,還在村外河邊各處搜尋逃民,見一人殺一人,見一口擄一口。這湖心寺隔城不遠,如何逃躲?隻見月娘向玉摟道:「孟三姐,我有一件事和你商議:咱如今都沒有兒了,是個老寡婦。你還有公公、丈夫的靈樞不曾送回,是你一件大事。隻我是個孤身,終日想兒也是望梅止渴,多分是沒了。
連玳安也不得見他一麵,把個小玉擔誤了這幾年。我想這個苦命,原是個尼姑。如今兵馬荒亂,一時間遇見番兵撞了去,把身子做不下主來,枉空守了幾年寡,還害了性命。不如此時把頭髮剃了,就在這庵上出家,咱妹妹們一個莊上住著做伴,我也不回山東去了。落下小玉,等等平定了,稍信與玳安來領他家去。」玉樓勸月娘說:「孝哥不知去向,日後還有指望,姐姐剃了頭,孝哥回來那時節怎麼家去?」月娘抵死不肯,即時請將座裏老姑子來。可憐月娘把頭髮因想孝哥愁的白了一半,分三路剪下來,剃作比丘尼,小玉在傍和玉摟哭個不祝也是他平生信佛,前世道根,該從此成了正果。
詩日:
一縷香雲金剪開,當年玉鏡照高台。
豈期老向空門度,安得修能伴子回。
珠翠永辭膏沐去,探蟬久被雷霜催。
萬緣歷盡唯禪定,尚有烏啼夜半哀。
按下月娘祝髮為尼,玉樓莊上苦修不題。卻說那昆盧庵玳安問信,遇見孝哥為僧,又得了江南差兵的信,說官船上往南婦女俱住在淮安,才知道月娘、小玉一定在官船上下來,如今隻在清江浦上去跟尋,自然有信。那了空思親念急,又遇了玳安同心一路,次日拜了菩薩,辭了師父雪澗,拿個木魚,玳安也換了二尺藍布做個道士包巾,挑著一個蒲團、兩件舊衲衣,一主一仆,一路而去。有詩讚玳安好處:恩養生成一樣親,情同父子義同臣。
壺漿尚欲酬知己,犬馬猶能戀主人。
豫讓報仇終拚死,程嬰全趙不謀身。
莫言奴僕當輕賤,尚有臨危重義輪。
這首詩不止說孝子尋親,單說這奴僕有義,生死患難,不肯忘恩,就是忠臣孝子一樣。這玳安不肯背主,如今那有這樣好人。所以東漢書上出了一個李善,入在忠義傳上。這些小人,不可不細講與他,勸他行好。得了好報,又不折本吃虧。當初,東漢義僕李善,主人有十萬金的富,在京開店。
止生一子,在孩抱中,正遇天災瘟疫,主人夫妻俱死,並無宗族親戚,止有夥計家僮二十餘人,共謀害死此兒,將家私眾人平分。李善秘知其謀,不敢言語,連夜將此兒抱出,逃回故鄉,恐眾人追趕害他性命,夜走晝伏。兒無侞母,李善五十餘歲,隻得把侞頭送在兒口中亂咂,到了夜間竟自生出侞漿來。把兒子抱到本家尋入侞養,長大教誨讀書,娶妻生子,替他開墾莊田,生息財利,治到萬金之富。後來李善臨死,隻有幾件破舊布衣,埋在李氏塋邊,其兒服喪三年。又有一仆名阿寄,年六十餘歲,分在第三房兒子手裏。三房死了,主母嫌阿寄老了無用。阿寄說:「老便老了,可勝似那小的沒幹,要替你做起人家來不難。」三房娘子湊了十二兩銀子,隨他去做生意。先是江西販漆起手,每年有三四倍利息,不消十年,起家萬金,替主母把祖業都贖回了。兩個小主人各納了監生,至十萬之富。阿寄夫婦二人,臨終又寫了兩本分書與小主人均分,隻有破衣數件,並無分毫私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