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傷心,隻見一群男女走進方丈來,叫張都監娘子道:「這早晚該家去了,趕得驢來接你哩!」就中走出一個十八九歲的小廝來,隻見。
拗腮拐臉,頭上蓬幾根黃毛;綽口稀牙,身上披半截藍襖。瘸腳雁尋更,三步頂人一步走,癲頭龜下水,縮頭容易起頭難。行動時,左足先仰,好似等打拐的氣球;立下時,單腿獨勞,又象扮魁星的踢鬥。仙客追隨,不日妝成李鐵拐;美人絕倒,何年得見趙平原。
這就是劉指揮的蔭襲,金桂姐的佳婿,天地間事偏是這等不得班配的。從來說好馬卻馱癡漢走,巧妻偏伴拙夫眠。如是佳人偏對了才子,這古來美女再沒有懷春的心事;蠢夫單遇了拙婦,那田舍翁那有外遇的風情,偏是兩下相左,才弄成個缺陷幹坤,生出些風流話柄,春花秋月,遇景傷心,蝶使蜂媒,幽期密約,隻因天不完成好事,所以各覓姻緣。難道月老不是偏心的,姻緣簿就是鐵板刻的,不許各人一點方便!也有古來瀅奔之事,留傳作風流詞本。如文君不奔相如,隻守了一世空寡,那得傳名?李亞仙不留鄭元和,後來如何封得沂國夫人?此等男女相慕,成了美事,也有天緣相湊的。
豈知天有定命,人有夙因,又講入《感應篇》因果上去。隻因潘金蓮嫌他丈夫武大矮小,瀅欲心貪,用藥毒死武大,又弄死西門慶,陰司犯法,與陳敬濟偷情。閻王罰他托生一女身,絕他一生的色慾人不得夫星之命,使他折算前世縱慾的罪過,故此番夫星該殘疾貧窮,使他捱那一世的空寡,致成奇疾,以瀅奔傷命。這是後話,不題。
卻說劉瘸子拐進方丈來,看著張都監娘子笑道:「大娘不等我先來了!聽了一夜的番經,如今該回去了。」看著孔千戶黎指揮娘女們一處坐著,朝上唱了個偌,道:「這大娘們是誰?」張都監娘子口快道:「你還不給稱丈母娘磕頭!今日也找丈母,明日也找丈母,卻原來在這裏相遇。」劉瘸子抬頭一看,但見兩個好齊整女子隨著這兩個寡婦身後。也不認的那一個是丈母,把那瘸腿伸開,先趴在地下磕下頭去。羞得個金桂姐轉過臉去,一時沒有藏處。這瘸子看見明知是他媳婦,卻認不出那一個是金姑娘,故意問道:「我的媳婦金姑娘可好麼?」
黎寡婦惱得答應不出來。張都監娘子好頑口決,拉過金桂姐的手來,道,「你看看這等一個好媳婦,我看你在那裏成親!」
劉瘸子抬頭一見,不知魂飛在那裏去了,嚇得心窩裏亂跳,好似見了狼的一般,又唱了一個偌,道:「到明日我到丈母家去磕頭罷。」一步一拐,出寺去了。
這孔、黎二寡婦和張都監娘子好生沒趣,金桂姐十分的春心,不覺一時冰冷,笑不得,哭不得,暗暗的嘆道:「奴命好苦,遇著這個冤家,倒不如梅玉姐死了丈夫落得幹淨,還好另嫁。」說著,送出張都監娘子去了,這些尼姑也都嗟嘆,這兩個女兒一表人才,卻遇著這個女婿,正是前生修因不全。留下他娘女四人吃了早齋,才說起舊日庵子上沒人看管,隔得遠了,如今這大覺寺的房頭極寬,不如接上你娘女們來,還是隔壁住著,做些針線。福清道:「自從進得寺來,立起叢林接眾,上下有百十餘眾女僧,整日價香客茶水通忙不了,一雙鞋腳也沒人做。還請他姐兒們來,後麵三教堂東邊一所閑房,前後十二間,原是師師家下人住的。如今隔著一個書房,俺出家人不便走動,你們來住著做鞋做腳的方便些。」兩寡婦道:「可知好哩,那裏孤孤淒淒的,從你老人家過來了,也沒個人說話兒,連酒本錢都沒了,還戀著甚麼!看個日子搬過來,靠著這寺裏也好做伴兒。」一行說著,尼姑送出寺來,分別上路,回家去了。
先使癡哥去開了門,兩個寡婦進去坐下。黎寡婦嘆了一口氣,向孔寡婦道:「今日也等女婿,明日也等女婿,如今弄出這個冤家來了。人不象人,鬼不象鬼,休說窮得一個鍋也沒有,隻這個殘疾瘸子,我這等一個女兒,怎麼看著他過日子!倒不如玉姑娘退了親,何等幹淨。」說畢,放聲大哭。
孔寡婦勸住了。金桂姐也自回房嗚嗚咽咽啼哭去了。孔寡婦便道:「依著我說,這個女婿也還差著個影兒哩,當初你家又沒見個三媒四證、羊紅酒禮,不過是一群酒鬼們醉了換了個鍾兒,誰是見來?白自的來騙個媳婦,也要憑天理!」幾句話倒把黎寡婦提醒了,道:「你也說得是,休道咱這樣個女孩兒,就是個好女婿,也要和他講個明白,咱就烏毛烏嘴的一句沒言語,幹貼出一塊肉去罷!」這裏安排著,隻不認女婿是個主意,也不犧惶了。
卻說這梅玉姐因自己女婿沒了,先也淒惶,後來見金桂姐女婿劉瘸子那個模樣,好不心裏爽利。暗暗道:「要是這樣東西,倒不如早早離了眼,省得耽閣了人的性命。」一路上回家,隻見一個人青衣大帽,遠遠的跟到兩人門首,又在鄰牆吳銀匠家站了一回,才去了,正不知是甚麼人。可見女兒家張頭露像,街上行走,自然惹出事來!正是:鰲魚吞卻鉤和線,從今引出是非來。
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