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李師師正是生日,許多官客在前廳飲酒唱戲,十數個粉頭打扮的天仙玉女一般,吹的吹,彈的彈,唱的唱。到了黃昏,掌上蠟來,把各樣花燈點起,眾人才敢請師師出來舉賀。這師師穿著大紅通袖麒麟袍、鵝黃織錦拖邊裙子,玉帶宮靴,翠珠鳳譬,真似王母赴蟋桃的光景,來到席前,眾女樂笙蕭弦索引導著唱了一套花詞:風雨替花愁,風雨罷、花也應休。勸君莫惜花前醉,今年花謝,明年花謝,白了人頭。乘興兩三歐,任溪山好處尋遊。但教有酒身無事,有花也好,無花也好,問甚春秋!
唱到此處,眾人迎出廳來,舉起大葵花金杯來,滿斟一杯,李師師伸出一雙玉腕,帶著兩個金鐲,才待去接,隻聽得街上走的馬一聲裏響,把前後門一齊圍了。早把大門打開,隻見這些金兵一湧而入,唬的些子弟們走投無路。先把李師師剝個幹盡,頭上金珠,手上鐲釧,亂分亂搶,隻留下一件貼身小祆,好一似雨打梨花,風吹桃片。把這些浪子遊神也都一套兒綁了。也是金朝軍法,也有翟員外手段,即時封了內外門,留三十個兵守把,連夜解往粘罕衙門來。因夜晚一時不便審問,俱發在開封府倉監,以待明日發落。在是:樂極悲生,貫盈禍起。詩日:人間天上兩茫然,雨鎖雲收散暮煙。
秋雁書空終自滅,春蠶絲盡不成眠。
已無梧葉題長恨,空折梅花報可憐。
彈盡琵琶和淚語,黃昏青家叫啼鵑。
又詩日:
浮漚聚散豈為朝,零亂花魂風雨吹。
綉枕徐香春夢影,檀槽流韻斷腸詞、
難將白雪留蘇小,誰借黃金鑄牧之,
我亦多情題恨譜,傾城何必恨蛾眉。
到了次日,粘罕將軍進了衙門,排下一堂軍校、刑具,提出李師師和這些妓女、子弟來。滿東京誰不知一個李媽媽,看的人挨肩擠臂,真是人山人海,俱道這李媽媽也因享過了福,經這幾番大亂不曾失他一點體麵,今日這一件事,畢竟他久有手眼,到底還不相幹。也有說這個老狐狸迷惑了朝廷、把宋朝江山都滅了,他還打著旗號養漢,享盡了富貴,今日定是天報他,那有還叫他清凈無事的理!」外人議論不題。
卻說這金朝的法度,沒有甚麼六問三推,況是一家樂戶,有甚麼大事。粘罕在堂上一株槐樹下盤膝而坐,先叫上翟員外問它起禍根由。翟員外細說了一遍,說借銀瓶騙去三千餘金,又使巫雲來假說賠人,使汪蠻子報假信,又偷了家資二千餘兩。說的粘罕一班兒番將大笑起來,指著員外道:「看你這個嘴臉,還要嫖他,隻好當個膿包忘八罷了。」叫上李師師來,看了又看:「這等一個娼婦,還要接了宋家的皇帝,他如今在五國城,你也該替他守守情兒,才是表子的體麵。如今大開著窩巢,連如今王爺怞選都叫不應,你好小手段兒,我且看看你這白屁股兒!」即令動刑。皂隸剝去中衣,先打二十大板,可憐把個自光光、滑溜溜、香噴噴、緊楸楸兩片行雲送雨的情根,不消幾下竹蓖,早紅雨斜噴,雪皮亂卷。在旁圍的人先也恨他,到此心都軟了,不免動情傷感。又是一拶四十敲,滾的雲鬢如蓬,麵黃似紙,口中亂叫,比那枕上風情、被窩中的恩愛還叫得親熱。粘罕將軍看不過意,也就分付放了拶子,差人送入女倉,把這些丫頭當官賣嫁,並家私籍沒入官,以充軍餉。這些子弟們不合昏夜宿娼,每人十板。
一麵追了供狀口詞,申與四太子王爺。文書房做起勘語:勘得娼妓李師師:蛾眉不肯讓人,因而蠢國;狐性偏能惑主,遂至傾城。以章台為禦苑,有榮遊夏廷之瀅;指輦路作私巢,甚烽舉驅山之罪。乃至恃六賊為門戶,通四寇作腹心,盜內帑之金珠,潛倡優而襪佩。誠九尾之狐,迷人白日,千尺之蟒,肆毒青丘者也。久宜葵街明誅,站以原赦減等,遵依新律,人官配軍,家私充餉。其一應妓女,分散為奴,以備軍賞。
大金年月日為盜國娟妖事一案
粘罕將勘語、口供一一申報了兀朮王府。李師師將養了一月,喚出監來,同一起粉頭過了刑部,即時有一番軍因看馬有功,當堂批了領狀,領去為妻,往遼東大淩河養馬去了。
將那所住的秦樓舍為佛寺,其餘女子分入各營,也有教他做戲的,也有番婦毒狠叫他拾糞拾草的,也有擔水放鵝鴨的。
抄沒了家財,一一入官,不下二十餘萬。把一個錦繡花叢,不消幾日,化為瓦解冰消,真是繁華一夢:楊柳絲絲弄春柔,煙縷織成愁。海棠過雨,胭脂零落,花事都勾。而今往享難重省,歸夢繞秦樓。相思還在,汴河西路,禦苑東頭。
這李師師犧犧惶惶,身無寸絲,手無文錢,隨著一個七十歲的番軍,往營裏去了。原來這個番軍先有一個老婆,是西番回子家女兒,嫁了七八個兵,才嫁這老軍。生的一臉黑麻,鉤鼻大口,渾身上下都是皮襖,腥臊爛臭,打著兩個連垂,使青緞子裝著,性如烈火,每日打罵的老兵全不著家。
忽然見這老兵領著一個婦人走進門來,打著番語問:「是那裏抬來的?」老兵說:「是王爺賞的。」這老婆坐在炕上,李師師進來,隻得磕下頭去,起來在旁侍立,又不省得他的言語。隻見向老兵講了幾句番話,那老兵取了一根擔鉤,兩個木桶,叫師師向井邊打水來做飯與老兵吃。那老婆也不問師師是甚麼人。隻得兩眼垂淚,取過木桶來,挑起真有千斤之重,這李師師那曉得這個滋味。出門來又不知井在那邊,淒淒惶惶而去。不知終來性命如何。正是:錦屏翠被香猶在,垢麵蓬頭事不同。
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