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2 / 3)

那黎金桂年已十六歲,不消說容顏嬌艷,又且絕世聰明,看著那陽和天氣,柳葉兒半青半黃,杏花兒半開半落,汴河上的遊人婦女俱是香車寶馬,巧樣的釵梳,異色的綾羅,滾滾香塵如雲霞相似,自己卻穿著一身粗布衣服,清水梳頭,連油也不見一點,懨懨春氣,又沉又困。想到鄰家去打打鞦韆,又沒件衣服,怎樣去的。又想到,從小的公婆女婿不見個音信,倚窗默默無言,不覺吊下兩行珠淚。正是對景傷春,有《浣溪沙》詞為證。

燕蹴新泥墮畫梁,海棠紅艷妒羅裳,日斜無事暗總量。柳綠春眠無限恨,桃花香暖不成妝,難將心事寫紗窗。

不消說,這金桂姐年少懷春,是女兒家的本等。卻說他母親從著黎指揮時,在京城和這一答女客們當會遊春,何等風流富貴,耍笑風蚤。夫婦二人原是一對京城裏在行的妙人兒。一時沒奈何,嫁了個老守備,吃的是粗茶淡飯,到晚上的床來,這老官幾倒下頭一個鼾睡。直聒到天明,再叫不醒的。就是一月間勉強來奉承兩遭,一似那殺敗的殘兵,望著城門先拋槍棄甲,弄半日還是根折槍桿,通是進不去的,才用手扶得有些氣兒,又滾出來了,改不了他的本色。這黎指揮娘子今年四十五歲,是經過大風大雨的,守了一年活寡,見這些春色,想起富貴時節,在嶽廟林下多少妯娌姊妹頑耍,今日到了這個盡頭日子!看見女兒落下淚來,一麵勸道:「我兒,你有了這般人才,怕沒有好對兒!因甚麼淒惶?」說著,不覺也吊下淚來。娘女兩個正自悲切,不題。

卻說鄰舍家一女,也有十五六歲,他父親是吳銀匠,亂後起家,開個小當店,常過來與金桂說話兒,上的牆來,探著半截身子道:「姐姐,你不出去河上耍耍!今日清明,河上柳林裏有三個會:一個是走黃河九曲的會,紮下了九層門,隨人進去再走不出來,一個是團鞦韆會,隻用一個車輪兒,這些婦女扳著短繩,用個滑車團團轉將起來,飛也似和花蛾一般,打的好不愛人,到了半天裏,膽小的還有唬出尿來的;又有一個香孩兒會,旗幡竹架紮在半天裏,把人家好俊孩兒,扮做八仙過海、童子拜觀音、蟾宮折桂、唐明皇遊月官,各樣的故事,擺十數裏路。這時節,誰肯家裏坐著!我母親著我來問問李奶奶,一答兒好去走走,一路也好回來。」

說著話,金桂姐揩揩淚眼道:「就是去,我娘們也沒有衣裳,那裏借去!」那女兒道:「俺今日要請個兩姨妹子,他送了衣裳來,因犯了心疼病不來了。現放著衣裳兩三套,店裏當的簪子、珠冠兒、環兒都戴不了的。你肯同去,我就送過來。」

桂姐點了點頭,那女兒牆上下去了。過不多會,隻見又上牆來,送過一個包袱。打開看看,包著四套衣裳:一件大紅縐紗襖,天青縐紗對襟衫兒,白綾灑線裙兒,又是一件玉色羅衫鵝黃綾裙兒。又是一個匣子,盛的是釵環,幾枝翠花,稀稀珠於箍兒。金桂母子看見,不覺笑上臉來,使道:「為沒衣裳穿,不得出去踏青,哭的眼也紅了!怎麼天假其便的,就有姑娘來請你陪他去走走!」說不及活,吳銀匠媳婦也過來,道:「李奶奶你也忒煞拘緊姑娘了!這樣節令,誰家不出去。女兒家隻管死坐著,憂煎出病來!」看看金桂道:「這樣一表人材,出去著人家看看也好來提親。常言:有珠不露,誰知是寶?你老人家也還是半老佳人,咱在這河崖上走走就回來。也是一年一個清明,這樣大亂年景,知道耍上幾遭!」說畢,李守備進來說道:「你娘們走走去。大家早回來,我在家裏看門罷。」也隻為不得已,借著遊耍安他久曠的心,老人娶了少婦多是如此陪罪。說畢,李奶奶替女兒梳了頭,插上珠翠,把衣服件件穿的可體,一似照樣兒裁的一般。李奶奶也穿上一套舊紫羅衫兒,襯著這玉色衫淡淡的,戴上兩枝花翠,看來不上四十歲,且是麵嫩典雅,和吳銀匠媳婦,領著兩個女兒出門。

上的橋來,過河一帶酒館歌樓,都是些翠袖紅裙,在柳陌花街,或是倚門賣笑,和郎君攜手,或是在樓頭彈唱,與盪子偎肩,好熱鬧的緊。金桂姐久靜思動,從不出門,見這些男女交雜,調箏奏曲,心上不覺跳起來。過了大橋,上的岸來,一座大林子裏,杏花開的一片粉紅,柳陰之下,都是絨氈細毯,有就地上芳草擺設下矮桌香爐的,有就樹下亭台鋪下雕盤牙箸的,處處都有佳人在傍,笑成一片。這桂姐斜著眼偷看,不覺心又跳起來。走過林子,入了大寺,遊人更多。那些少年浪子,白麵郎君,和那遊山的少婦,拾翠的嬌娘,挨肩擦臂,彼此顧盼。又有那光頭標緻沙彌,涎眼好瀅的賊禿,見了婦女人寺來,恨不得有百十個眼睛,穿透那酥胸玉侞,直通到一點靈犀。日裏念佛,卻心藏著鳳月。這桂姐從不見此等光景,應接不暇,不覺心又大跳將起來。先是又羞又愛,後來又喜又饞,不覺心裏跳的肉也麻了,其實按納不下。就是黃花女兒,到了這個男女混雜處,還要想到那個滋味,何況金桂的前生,是那鑽透過骨髓、刻畫就風蚤一個潘金蓮。他一靈不味,怎麼不現出本相來。走了幾處,又有那些走馬的、唱戲的、打團鞦韆的、走黃河的。天色過午,隻得路傍坐在一座亭子上,走的香汗津津,花心吸吸。